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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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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爷爷

北京的房价没过1万的时候,刘悦的妈妈很少带着她去看爷爷。

爷爷住在东四那一块儿,有一套四合院,院里种着海棠,春天开红粉色的花,秋天结下又酸又甜的海棠果。刘悦在春天的海棠花里照过相,让照相馆放大了,挂在明堂的屋子里。小女孩笑盈盈地张着小嘴站在春风里,碧绿的纱巾让风吹了起来。

每年春节的初一,照例都去爷爷家过,早上吃元宵不吃饺子,和北方人的习惯不一样,因为爷爷是上海人。

元宵是从稻香村买的,用糯米粉滚出来的,爷爷年年叨叨在上海吃的是汤圆,用水磨的糯米粉包的,又糯又甜,不似元宵这般地干、硬。

照例是他叨叨,没人听。奶奶去世之后,他只是自言自语。

中午爸爸下厨,烧几个菜。一家人煮一壶放了话梅、冰糖的花雕喝,爸爸烧得一手好菜,会做大拇指甲那么大的蛋饺,放到什锦火锅里吃。

爷爷总是不想让饭就这么吃完了,总是想着法儿拖延,一会儿说蜂窝煤炉子的烟囱堵了,一会儿是顶棚上又有老鼠了,招呼着儿子爬房下炕地忙活。

妈妈的话极少,她的话都是留着初二回姥姥家说的,在姥姥家里顶数她能说,在爷爷这儿,没话。她瞅着丈夫忙里忙外,自己仔细地嗑着炒西瓜子儿或是认真地吃什锦火锅。

爷爷对邻居说:“我这儿媳妇那可真是会享受,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高涨的房价

北京的房价就像放风筝似的,放着放着,“嗖”地一下就涨上去了。爷爷的那个院子让人估估,快两千万了。

先是爸爸回家就勤了,一周总能回来个一两次吧。给爷爷买了全自动的洗衣机换下以前双缸的,每个月都给洗几次床单,衣服是每周都洗了,爷爷是难得地笑了。

东西厢房租出去了,单是租金就让老爷子活得十分滋润。他过去是资本家,现在看着房子涨了他也涨租金,住的人没辙,离公司又近又方便,只得多交钱。一个河南房客进进出出的时候喜欢骂“房子”。爷爷就用上海话骂“房客”。

河南人就站定了瞪着老爷子。

两个人像斗鸡一样互相瞪上几分钟,就做了鸟兽散。

三环内的房子每平涨到3万的时候,妈妈也常过来了,那时候刘悦大学已经毕业上班了,妈妈有时会悄悄对女儿说:“你看你爷爷的嘴一努一努的,又用上海话骂人了。

刘悦那时候刚开始谈恋爱,男朋友也时常跟她来爷爷这儿,帮着打扫打扫院子,夏天给爷爷买啤酒喝。

爷爷喜欢到胡同里买一缸子冰棍,最便宜的那种,把冰棍放到啤酒里喝。酒菜极简单,糟毛豆,用上海的酒曲糟的,爽口萝卜。他有时候会说说房子的事儿,比如你们结婚了到哪儿去住啊!北京的房子这么贵!

刘悦小声说这是摆明了给咱们递话啊!他就我爸这一儿子,我爸就我这一闺女,当然是住东四啊。她就说:“爷爷我们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如您这儿好,我们就住这院儿里给您生重孙哈。”

爷爷咂吧着毛豆说:“你怎么就知道你能住这个院儿呢?哎――我就奇了怪了,谁说我这么好个院子就给你啦!”

刘悦就冲男朋友笑着说:“他这是逗我呢,瞧见了吗?逗我玩儿呢!”

她妈在一边说:“他这是要演一出锁麟囊啊!”

爷爷的嘴巴就一努一努地动着,刘悦就对男朋友小声说:“你看他又用上海话骂人啦。”

男朋友说:“这老头可真逗!”

房子的憧憬

房价再往上涨的时候,这一家人会坐下来憧憬一下和这院子有关的幸福生活。比如,等爷爷百岁之后――说到这儿爸爸会解释一下,我们当然希望他能再活500年,像歌里唱的,可人家皇上都没能活500年,说明我们要面对现实哈――等爸那啥之后,咱们是搬过去住呢还是变现呢?

刘悦就说当然变现啦,谁住那儿呀,冬天没暖气,洗澡冻死了,我可是要天天洗澡,我头发出那么多油,不洗怎么出门呀!夏天一下大雨厕所就泛屎汤子,恶心死啦!

一说到变现她就激动万分,“好几千万好几千万呀!那么多钱还上啥班呀,我最讨厌早上起床了,能睡到自然醒,我的亲命啊!”

爸爸可不这么想,他说:“平房接地气呀,你老了就知道了。再说夏天多凉快啊!明堂前面那么个探厦,窗户上的玻璃全能卸下来换成窗纱,再把北面的小窗一开,嘿,那穿堂风,空调哪儿比得上这舒服啊!还有那个安静,楼房哪能比啊!”

话是这么说,可大主意都是老婆拿,他用眼睛看着刘悦妈。

刘悦妈就像个干部一样,在家说大事儿的时候她得最后发言,还一定要等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才说话,这样才显得金贵,掷地有声。

刘悦说, 妈,我以后可不去那院子住啊!那你还得给我买房子。她妈说:“干嘛?”她说结婚啊!

刘悦妈说:“你是疯了还是傻啦!用得着你买房子啊,婚房是男方买的,他家买不起就别结婚!多简单!至于那院子吗,到了手再说也不迟。”

过了一会儿,她问刘悦爸,你说有没有必要让老爷子立份遗嘱呢?我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好像有别的意思呢,别是他另有打算吧?

“他能有啥打算?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上海那边儿也没啥人啦,他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没事儿,啥事儿也没有。”

别有用心的80大寿

2008年,是爷爷的80大寿,那年北京要开奥运,老北京那一片的好多人家都把平房收拾好了办小旅馆,来看奥运的外国人喜欢住胡同儿,喜欢住在院子里有树,树上挂着鸟笼子,地上有缸,缸里养着锦鲤养着小金鱼儿的胡同里,早上喝豆汁吃焦圈,中午吃饺子炸酱面。有这么个院子,一天能收个千把块钱,一个月能几万到十几万。

先是电视上演了几户人家,看得人心里痒痒。刘悦的爸妈心有灵犀一点通,回家给爷爷办了个风风光光的生日,订了一只三层高小塔一样的蛋糕,吹了蜡烛之后刘悦爸说:“今年是双喜临门呐,老爷子80大寿再加上百年不遇的奥运,那都是一百年才有一次的喜事,让我们赶上了,是我们的福气不是――”爷爷这时候打岔:“我还没许愿呢,你怎么就把蜡烛给吹了。”

刘悦妈马上说点上点上。

爷爷说没有80支啊!

大家哄他,80支那得多大个的蛋糕啊!得全国人民吃啦!8支就挺好的,您就吹吧!

爷爷十分矫情。“我还没许愿呢!”

大家说您许――您许!

老爷子闭上眼睛,嘴巴一张一合的,睁开眼盯着蜡烛看了好半天,然后鼓足了腮帮子噗地一声吹了。

刘悦说爷爷,您许了啥愿啊?老爷子拿眼一愣她:“国泰民安呗!”刘悦说:“爷爷,您真伟大!”爷爷说:“我不伟大,电视上说话的才伟大呢!你们弄这么大个蛋糕,这是要干啥呀?”

刘悦爸说:“这不是要开奥运吗。”爷爷不明白,那您给奥运会送蛋糕去吧,我哪儿吃得了啊!可这么大,也不够开会的人吃呀!

刘悦妈觉得离主题太远了,就说:“咱把这院子开旅馆吧,政府号召外国人来住,体验中国的文化。”爷爷问:“关我啥事儿啊,不是有美术馆吗?”刘悦说:“爷爷,您这就外了,能挣大钱啊。”爷爷问能挣多少啊?

他的儿子、孙女忙不迭地算了账,爷爷说可是我这房都租出去了呀!

他儿子说:“轰走!”

奥运的商机

把房客轰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人家合同签了租金交了。

东厢房住一河南平顶山人,西厢房住一山西大同人,说就是不搬,你能怎么地。你们违约,可以去告官呀!最后少不得退了租金还给了搬迁费和补偿金,这拖家带口的两家人才骂骂咧咧地搬了。

爷爷在明堂的窗子里面看人家搬家,禁不住洒下几滴老泪来,两个房客住了十几年了,平常跑个腿去个医院的,比自己的儿子还好使,高兴了还一块儿喝场小酒,跟亲人一样了,为几个钱非把人轰走,他心里挺不忍。

刘悦的爸妈先是找人装修,铺上地板,刷了墙,重新做了房顶,换了窗帘,还真到花鸟鱼虫市场买回只黑八哥,天天教它说“北京欢迎你”;还翻腾出个旧鱼缸,养了几条锦鲤,卦了。换了群小金鱼儿,又卦了。最后养了群泥鳅,活得挺欢实。还在院子里挂了只走马灯,画的是西厢记,呼呼地转起来让人眼花,晃得老爷子差点儿没摔着。

不到一周就完了工。南方来的小工数钱时咧着嘴笑:“糊弄外国人,行啦!”

把房子到中介公司挂了牌,中介公司又和旅行社联系,马上就住进来了几个香港人,人家特喜欢北京,特喜欢四合院,还特喜欢老爷子,成天缠着爷爷讲老北京的故事。

爷爷一高兴就穿上了白皮鞋,还从箱子里拿出蔡司老相机给人家拍相片,“只可惜我不是北京人,我是上海人。”人家又让他讲旧上海的故事,他沏壶茶就讲起了故事。

第一波人走了,留下的评价特别好,还在留言簿里写下:“老房子、老人、老故事!”交上的钱可以顶以前一个月的房租。

很快爷爷就成了名人,报社的记者都来采访过。爷爷说你们真给上报纸吗?记者说真上啊老爷爷。他说那我裱起来挂墙上。

果然上了报纸,爷爷真的把那张报纸上了镜框,挂到了院子的墙上。

端午的时候刘悦带男朋友来看爷爷,看他坐在海棠树下和几个外国女人说话,吃惊大了,等外国女人走了就问:“爷爷,您还会说外语呐?”

爷爷说就会美国话。其它的都不会,早知道奥运会生意这么好,该学学法语和拉丁语了。刘悦说那您怎么会说美国话呢?又一想爷爷是开过洋行的,当然会了。

那阵儿北京街道上组织老头老太学习英语,居委会的请爷爷去教,爷爷不去,为什么呢?

爷爷说人家到中国来就想学口中国话,他们听不懂,活该!谁让他们出门前不学中文呢!你们还上赶子的学洋文,就该逼着洋人说中国话,要我说啊,奥运会就该一个字的洋文也不准说,谁让他们来咱这地儿开会呢!

爷爷跟旅行社打电话说:“不会英语的就别介绍了,不接待,说话费劲。”

从五月开始,每天收1000元,一个月下来就是3万,刘悦爸妈大喜:“这就是抢钱啊!”刘悦再也不去公司上班了,好日子一直持续到十月。北京的房价也上了天,他们打算乘胜追击,把房子卖喽。

爷爷大惊失色:“卖喽!你们把我弄哪儿住啊!”

刘悦妈已经在天通苑找了房子,“一楼”,她对爷爷说:“和这院没啥两样。”

爷爷将信将疑地上了看房的车,小两居,哪间屋都放不下一张双人床,爷爷说这是给人住的吗?是个笼子啊!

刘悦爸面有难色,刘悦妈说:“一间您住,一间保姆住。我们出钱给您雇个人。”爷爷问:“保姆?多大岁数?”

刘悦妈打了个手机,不一会儿来了个又黑又壮的女人,“华姐是小区的保洁,晚上跟您这儿住,照顾您。”

爷爷听了这话,抬起腿就出了门,儿子追上去喊:“哎爸――爸,您这是哪儿去啊?跟人家打个招呼呀。”

爷爷伸手去拉车门,没开,这工夫刘悦和刘悦妈也赶了上来,华姐跟在后边,爷爷嚷嚷“开门!”

回家的路上,老爷子直喘粗气。儿子说这华姐如若不成,我们再给您找啊!您别急啊!

老爷子只抛出一句:“我不急,你们别急就成。”之后再没说话了。回到东四,他说你们今儿别留在我这儿,都回吧。扭头就走,边走边说:“谁说卖房子啦!想得美――你们。”

傻了

刘悦的爸妈觉得事情办得有点儿急了,特别是房子有点儿小了,华姐有点儿丑了。想当年爷爷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以后成天跟那个黑又壮在一起是有点儿不和谐。

“可是――这老爷子还打算梅开二度不成?嫌人家,人家不嫌他就不错了,瞧他身上那股脑油子味儿。”刘悦妈唠叨。

他们打算先缓一缓,抽出时间把卖房子的信息挂到中介网站上去,早晚出不了今年,房子出了手,春节就可以打张票去游艇度假了。于是,有人去中介有人办护照,刘悦已经着手去买旅行用的箱子和防晒霜了。“我得带几身衣服啊!人家游轮上可讲究呐!”

她给同事和同学打电话说你们还去海南过春节呀,太土了吧你们!我可是去加勒比海啦,到时候给你们发照片哈!

人家说:“别像泰坦尼克有去无回呀!”

中介那边有人要看房子了,刘悦爸开车接了买家,一路上买家都在问产权没问题吧,刘悦爸说没问题,我们家住几辈子了,祖上在北京做官,后来一支去了上海,我爸解放前又回了北京。那院子我还真舍不得卖呢。

车停到胡同道上,带着人进了院子,见三三两两的人在刷房子,刘悦爸吃惊地问:“谁让你们刷的?”人们一指,院子里的太师椅上坐着一胖秃头。

刘悦爸纳闷了,哪儿来这一胖子啊?忙问:“你谁呀?”

胖子问:“你谁呀?”

“我是刘XX的儿子!你谁呀?坐我们家院里。”边说边拿眼睛四下里寻人,我爸呢?

那胖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他还有个儿子?我还以为就他一个那,这院子卖给我啦。”

刘悦爸差点没晕过去,他没工夫和胖子扯淡,一溜小跑地把几个屋子跑遍了,就是没找到爹。他撒腿就去了胡同对面的人家,一老太太正择豆芽,他心慌意乱地叫大妈,您见我爸了吗?老太太说他走啦,你不知道啊!

“走哪儿去啦?”刘悦爸的心突突直跳。

“他就给我们打了个招呼说走了,房子卖给一个什么文化公司啦,听说是拍电影的。怎么,你不知道哇!”

毁、毁啦!刘悦爸跌跌撞撞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立马给刘悦妈打电话,声音都带哭腔了:“你快来吧!老爷子真丫狠啊,他把院子给卖啦!”

刘悦妈火速赶了过来,他们找胖子查看了房产证及一切文件,还找了个律师给把着眼,结果是手续合法。接着他们又提出老爷子已经糊涂了没有民事行为能力,这合同不作数。那胖子又变戏法儿一样拿出公证处的公证书,证明老爷子清醒得很,

也聪明得很。

“他可真有能耐啊!”刘悦妈狠狠地说。刘悦爸知道他爹的本事,旧时代开过洋行的,啥事儿没经历过。他叹口气:“疏忽啦。”

眼瞅着价值千万的院子让爷爷给卖了,一家三口这个气啊!

“悔不该给他弄了个小鸟笼子,惹毛了,就这么回事儿。”刘悦爸忿忿地说。“那房子连个双人床都放不下,腚都转不过来,你哪儿找的呀!可是老爷子这是去哪儿啦?”

一家人想了一晚上也没琢磨出来。上海那边也没人了,哪儿哪儿都没亲戚了,世界这么大,哪儿找去呀!

第二天找老街坊问线索,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晚上回来又琢磨,私奔了?和谁呀?

可是在北京住得好好的,干嘛要私奔呢!犹豫着要不要去报案,报了,也没线索。一家人闷在葫芦里,愁哇!

春节到了,连海南都没去,没心思啊!刘悦又去找工作了,睡到自然醒的幸福时光也结束了。后来,连男朋友都吹了。

刘悦妈对丈夫说:“你只当没有这个爹吧!只当他去了外星球。”

刘悦爸瞪着女人琢磨着是不是照她脸上弄一下子。他的心里很痛,就像有个疤,阴天下雨就会隐隐作痛。有好几次在大马路上看到背影像是老爷子的人,都让他的心痛了又痛。他有一次和单位的人喝酒,喝高了之后照着自己的脸就狠狠地抽了两下,一想到老爷子去看小房子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他就想骂人、砸东西。他使足了劲儿喊――

“我的爹,您到哪儿去啦!”

2011年夏天,刘悦爸接到通州的一家养老院打来的电话,问:“刘XX是你父亲吗?他已经去世了,请来办手续吧。”

去通州的路上,刘悦妈还说不知存折在不在,有点儿小兴奋的样子。丈夫一听就踩了刹车,鼻孔出气地瞪着她。

等到了养老院才发现老爷子出走之后的第二年开始住到了这儿。“没有人来送他,老人去世后整理衣物时发现了一个小本,上面只写着‘儿子’,还有您的电话。”

老人的遗物很简单,没有存折,也没有遗嘱。

后事很快就办完了。刘悦爸狠狠地哭了几场。

刘悦忍不住地问:“可是,爷爷那几千万到哪儿去啦?奇怪呀!”

更纳闷的是离家之后的那一年他去哪儿啦?

那钱是花了捐了让人骗了还是藏啥地方啦?这个谜就像个疤一样阴天下雨就让这一家人痛一下,想半天。

刘悦的爸爸一想起有两年的时间就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城市里,通州到朝阳也就几十公里的路,就心酸。

他常常想,老父亲有没有进过城,远远地打量过儿子,注视过儿子,就像他小时候在东四的老院子里玩儿,父亲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神,他就老泪纵横。

父亲定是还挂着儿子,想着儿子,所以才在离儿子那么近的地方住了下来。这样一想,父亲就成为解不开、避不过、剪不断,一团乱麻、石头一样压在心里的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