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里的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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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鹅群出发了，它们走在高高的土坝上，扬起的灰尘如阵阵轻烟朝我身后飘散。我无比自豪地尾随其后，如一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我将鹅群带到了河边。这是一条狭长的小河，紧挨一片树林。河里长满了“鸭舌头”(一种扁平而细长的水草)，我的二十只鹅扑过去，纷纷将长长的脖子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吞食着。不一会儿，它们的食袋就鼓了起来。只是这种水草太容易消化，它们一边吃着，一边便在水里排起了粪便。我在离鹅群约一丈远的地方下了河，不断地扎着猛子，将河里的“鸭舌头”大把大把地拔上来，然后放进岸上的筐子里。那两只筐子，很快就被我捞上来的“鸭舌头”填满了，而我的伙伴们这时已经吃饱了，它们有的站在岸边将头伸进翅膀里打盹儿，有的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清洗着羽毛。太阳快要落山，照得河水一片殷红，给我的鹅群涂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色彩。我将目光移向对岸，发现对岸是一片正在泛黄的稻田。我敢断定，顶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那片稻子就该收割了。到那时，我的鹅群就会自由自在地出没在一片又一片稻田里，尽情地吃着收割后落下的稻粒。它们能够连续不断地吃上将近一个月的稻子，等个个养得又肥又壮时，我的父母就会将它们送到集市上，换成一张张钞票。那样的话，我读书费用就不用愁啦!当我对着河对岸那片稻田产生无限美好的想象时，我的鹅群也将目光移了过去。很显然，那片泛黄的稻田，对它们产生了无尽的诱惑。一只领头的公鹅突然大叫一声朝对岸游去，鹅群纷纷尾随而上。我正欲阻止，只见它们已接二连三地爬上对岸，在田埂上站成整齐的一排，对着泛黄的稻子大口大口地吞食起来。我很长时间没见过我的伙伴如此狼吞虎咽地吃过东西，它们体内过于缺乏营养，对它们来说，这些稻子一定就是山珍海味。我虽然不忍心上前阻止，可后来还是小心地游了过去。为了能够让它们多吃一些又不被路人发现，我将鹅群从田埂上一一推入稻田，让它们白花花的身体隐入其中。做完这些，我又悄悄游过河来，心惊胆颤地趴在水边，生怕被坝上的行人发现。我在水边足足趴了半个钟头，直到有只公鹅从稻田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来到河边喝水，我才确信它们再一次吃饱了。于是，我一个猛子扎向对岸，飞快地跳进稻田，将鹅群一一赶了出来。我的鹅群接二连三地跳进水里，一边朝对岸游，一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它们长长的食袋已经鼓了起来，有的一直鼓到了眼角。

那片稻田是属于另一个村的，由一位外号叫“六指头”的人看管。六指头四十出头，说话尖声尖气，一口娘娘腔，人也长得很瘦小。听大人们说，他的右手多长了一个指头，谁见了都有点害怕，所以至今还是单身一人。我们起初不信，后来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他右手的小指旁，果真多出了一个小指头，短短的，细细的。发现这一秘密后，我们每次遇见他，总要远远躲开，仿佛他是一个怪物。平常的日子，六指头总是肩扛一把铁锹，在那片稻田附近转悠，特别是稻子泛黄的季节，他起早贪黑看管得更加认真。倘若发现谁家的鹅或鸭子钻进那片稻田，他会想方设法将它们捕获，然后带回村里，直到牲口的主人找上门来，交给村上一些粮食作赔偿，才能将牲口领回。而被领回的牲口，已饿得精瘦，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这几天，六指头始终不见人影。我开心极了，一到傍晚就将鹅群带到那条小河里，表面上是吃河里的“鸭舌头”，实际上一有空就让它们钻进稻田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几天下来，我的伙伴们明显地变得壮实起来，全身的羽毛也洁白了许多。我有时再让它们吃“鸭舌头”时，它们只是嗅嗅便摇头走开了。它们对那片稻田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以至每当我放学后将栅栏打开，它们便会直奔土坝，然后钻进树林，再涉水过河，飞快地扑进那片稻田。

这天放学回来，我终于看到了六指头，只见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临河的那片稻田边烦躁不安地走动，间或从嘴里发出一阵令人心寒的尖声叫骂。我的心一下子拎紧了。知道那一定是六指头看到一片光秃秃的稻秆而恼羞成怒的缘故。后来，六指头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朝坝上的我看了一眼。嗯，让我抓住了一定不会饶你的!六指头大声地朝坝上喊道，那声音虽然有些绝望，却充满寒意，让人听后不由会产生几分颤栗。说到做到，决不留情!六指头再次冲着坝上嚷道。这时，我担心他会涉水过来将我抓住，便一溜烟似的往回跑去。

关在笼子里的鹅群见我回来了，纷纷伸长脖子朝我叫嚷，有的则用身体使劲地朝那片充当栅门的木板上撞击着。我想它们一定饿极了，便将木板抽到一边。鹅群见状，很快一轰而出，然后纷纷拍打着翅膀朝坝上奔去。我知道它们想上哪儿，而六指头此刻一定正守候在稻田边等候着它们自投罗网。想到这些，我将书包朝家中一扔，操起一根竹竿追了上去，只见土坝上，我的二十只鹅正排成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它们想去的地方奔去，那架势，仿佛不是去享受一顿美餐，而是视死如归奔赴某个战场。眼看它们离战场越来越近，我的心也随之越拎越紧。后来，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上去，果断地用竹竿拦住了它们的去路。那只领头的公鹅试图从我的竹竿下穿过，被我用竹竿狠狠地敲了一下脑袋，这才变得老实起来。我将鹅群撵回屋后的那片树林，树林里有些青草可供它们食用。它们一时老老实实地啃起了青草。只是啃了一会儿，它们便接二连三地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不远处那片泛黄的稻田上。我知道它们的心思，可它们哪能意识到此刻那儿充满着怎样的杀机?我用竹竿一一敲了敲那些正抬头观望的小脑袋，然后安慰道，快了快了，顶多再等一个礼拜就要收割了。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天天名正言顺地去稻田里吃着落下的稻粒，谁都不会阻拦你们的。我的伙伴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它们纷纷将昂起的脑袋低了下来。吃起了青草。

哼，一定是你干的好事!六指头忽然幽灵般的出现在小河对面，他那尖厉的声音传人我的耳里，像是一声炸雷，不仅使我惊恐万状，而且使我的伙伴们也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它们不约而同地重新抬起脑袋，朝六指头望去，只见六指头披着一身白色的纱布(这种纱布在当地一般是用来做蚊帐的)，下身穿着一条已经泛白的大裤衩，肩上扛着铁锹，左手叉在腰际间，正雕塑般站立在夕阳的余辉中。

小东西，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六指头再次冲着我尖声尖气地吼道。奇怪的是。这回他的声音虽然比第一次来得更大，但我惊恐的程度却大大减弱了。他在河那边，我在河这边，他能拿我怎样?我给自己打足气后，同样大声地冲他喊道，你说什么呀?我怎么感到莫名其妙!你这个小东西倒会装蒜，老子发烧在家躺了几天，那片稻田就被你家这些鹅吃得不成样了，你让我回去怎么向村上人交待!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哦，原来是这回事呀!我的鹅可没吃你们村上的稻子，我天天都捞“鸭舌头”喂它们。小东西，你在骗谁?光吃“鸭舌头”鹅能长得这么肥!我还给它们喂糠喂稻，可那是我自家的，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家是大财主啊!我的话显然激怒了六指头，只见他一边说，一边忽然从对岸涉 水过来了。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赶着鹅群逃之夭夭，可转念一想，如果那样的话，势必会被对方抓住把柄。我打消逃走的念头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林里，任凭六指头从河里缓缓地朝我逼近。六指头上岸后，浑身湿淋淋地站立在我面前，他的脸黑得像个包公，两眼射出的凶光将我一下子给罩住了。我“哇”的一下哭了起来。没想到这一招居然将对方给震住了。你……没做亏心事，哭什么呀?六指头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的伙伴们似乎也发现它的主人所受到的威胁，纷纷伸长脖子冲着对方大叫起来，有的还用嘴巴在对方的小腿上狠狠地啄着，六指头吓得连连后退。我趁机哭喊道，你不要走，我要回家叫我爸来。六指头看上去真的有点怕了，一边结结巴巴说，你……给我当……心点，一边扛着铁锹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可我万万没料到，六指头没有善罢甘休，将事情捅到了我的学校。

那天早晨，我正在上早读，忽然被班主任带到了教导处。教导主任是一位极其严肃的中年人。当我进去时，他正在向另一位高年级的男生训话，声音显得特别高亢。我听了几句终于了解到，原来那位男生在放学途中，钻进公家的棉花地大便，完事以后竟用大把大把的棉花擦屁股，结果被人发现后告到了学校。教导主任训完话后，让那位男生将红领巾从脖子上解下来。男生照办了，只是在解下红领巾的那一刻，一粒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突然滚落下来。教导主任见状，便接着说，你终于知道哭了，这是好事，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给我。这段时间主要看你的表现，如果表现好了，我们会恢复你的少先队员资格。那位男生听后，不断地点着头，然后退了出去。教导主任这时将目光投向了我。我朝身后看了看，发现班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教导主任向我发话了。想想看，最近在校外做了哪些好事?我知道他所说的“好事”其实是反语。心里不禁一阵紧缩，但又不甘心。于是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有一次放学回家，感到实在饿了，就顺手在公家的田里挖了一只山芋。还有呢?教导主任继续问。我想了想，然后接着说，还有一次也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在树林里拾了一些柴禾，因为没有绳子，就将红领巾当作绳子捆起了柴禾。教导主任听到这里，忽然双目圆瞪，脸色大变，接着厉声问道，你知道红领巾为什么是红色的吗?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因为那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明明知道，还敢拿它来当绳子，我看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佩戴它。说到这里，他当即让我将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我在解下红领巾的那一刻，也像先前那位男生一样。不知不觉落下了感伤的泪水。教导主任突然冲着我高声嚷道，你在校外做的“好事”还没完哩!据说你曾将自家的鹅群一次又一次地放进隔壁村的稻田里，结果对方找到你了，你不仅不承认，而且还和人家顶嘴。见教导主任对我在校外最恶劣的表现已经了如指掌，我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接下来，在学校召开的晨会上，我和那位高年级的男生在全校师生面前亮了一次相，并被宣布暂时解除少先队员的身份。

整整一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晚上，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父母很快看出了异样。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我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父母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一方面鼓励我振作起来，争取早日让学校解除对我的处罚，另一方面又在积极想办法替我挽回声誉。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带上一些稻谷去找六指头，算是主动赔偿。母亲很快找来了一只口袋，十分心疼地从家里那些为数不多的稻谷中称了整整二十斤放了进去。他们出门后，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当父母从六指头家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脸上依然布满忧伤，我知道那是他们心疼二十斤稻谷的缘故。

第二天一大早，六指头就匆匆赶到了学校。那时，我正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六指头看到我后，很快将我叫住了。小家伙，对不起啦!他满脸愧疚地向我招呼道，没想到你的红领巾居然被学校没收了，这可是件大事，我昨天懊悔得一夜都没睡好觉，今天一早就赶过来了。我要和你们学校领导说说，争取让你早日戴上红领巾。说完，六指头丢下我，径直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几天以后，我真的重新戴上了红领巾。我知道这是六指头的功劳，顿时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不仅不是个怪物，而且还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人。我不禁为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脸红。

河对岸那片金黄的稻田终于开镰了。这天放学回来，我远远发现有许多的鹅群已经出没其中。那些鹅群从高高的坝上一眼望去，犹如降临在稻田里的一片片浮云，显得洁白而美丽。这时，我想起了仍然关在笼子里的我的伙伴，它们一定饿极了，而它们盼望已久的日子总算来到啦!我一边想，一边顺着土坝朝家奔去。前方不远处，是一支由劳动者组成的长长队伍，只见每个人都挑着两大捆刚刚收割上来的稻子，正身披夕阳朝着同一个方向赶路。当追上那支队伍时，我忽然发现了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六指头。六指头挑着一担沉重的稻子，低垂着脑袋，不时用右手擦拭着从发丛里渗出来的汗珠，每次擦完后，便习惯地将右手搭在扁担上，这使得那只多余的小指头完全暴露在外。我的脚步渐渐地缓了下来，想上去帮他一把，可又不知从何帮起。最后，我决定和他说说话，仿佛那样做会减轻对方肩上的分量。可当我走近他时，看到他的右腿一瘸一瘸的。为了跟上队伍，他必须不断地迈着急促的碎步才行。我在心里数了一下，发现每当别人走出两步时，他至少必须迈出三步。六指叔!我走到他身边高声喊道。六指头扭头望了我一眼，朝我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说，小家伙，原来是你，红领巾终于又戴上啦!我回答道，戴上啦!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六指头摇了摇头，很快接着说，那片稻田可以放鹅了，你快回去吧!你的伙伴们等你一定等急啦!说完，他便埋头一瘸一瘸地朝前疾走几步，以免跟不上趟儿。我追上他，再次问道，六指叔，你的腿怎么啦?六指头这回没顾上看我，因为他正十分吃力地将右边肩膀上的扁担移到左肩上去，他一边艰难地移动着，一边回答道，那天摸黑看田，不小心跌了一跤，竟成个瘸子。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呆呆地站在一旁，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我再次抬头朝六指头看去，发现他那瘦小的身影，正融在一片耀眼的霞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