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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剩饭里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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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了上来……

奶奶吃了一辈子的剩饭

小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奶奶说,剩下的饭菜倒掉太可惜,于是就专门请了一个木工,做了一口碗橱。奶奶特别交代。将碗橱靠墙的那一面做成木头的,其他的三面全用纱窗,这样方便空气流通,隔夜的剩菜才不会被闷坏。

其实我们一家子人的嘴都很刁。爸爸是个讲派头的人,当然是不吃剩菜的。妈妈在娘家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宠,吃东西自然也很挑剔。至于我,从小在爸妈的呵护下,更是娇惯得不得了。只有哥哥好说话,但那时他正长身体,总是要多吃一点好东西,于是,吃剩菜的任务就只有奶奶来承担了。我们的筷子,总是掠过盛着隔夜菜的那个碗,只顾伸去夹新鲜菜肴,而刚刚从厨房里煮完一餐出来的奶奶,就着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饭了。她吃得很安静,没有我们偶尔吃一次隔夜菜就好像受难似的愁眉苦脸,以至于我以为奶奶煮完饭后吃剩菜是她分内的事情。

属于奶奶分内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没有冰箱的日子,菜是要天天买的。隆冬腊月的早晨,外面的天还不曾亮透,在妈妈的千呼万唤之下,我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头,而奶奶早已经买菜回来,穿着那件让我愤恨的旧棉袄。

我恨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是有缘由的。有时奶奶买菜回来就急着送我去上学,我嫌那件棉袄太难看了,一定要她换了再送我去。老师家访的时候,家人把这件事给我揭发了。老师就在班上批评我,说我功课虽然好,思想却不够好。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思想不好,只是恨那件棉袄。

奶奶的菜不仅做得好吃,而且做的时候很好玩,像游戏似的。我在边上看得着了迷。

奶奶把大块的猪肉切成丁,用作料拌匀了来做香肠,她在香肠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满了肉丁,把肉塞到肠衣里面去了。一根肠衣塞满的时候,用粗线把两头扎紧,再找来一根针,在香肠上“噗噗”地刺出许多小孔,然后吊在阳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任其风干。过几个礼拜,胖胖软软的香肠就会变成一个个僵头僵脑“小老头”,这样就可以吃了。

奶奶把香肠放在米里一同煮,饭烧好的时候,香肠也熟了。这样煮出来的饭,真是香极了。奶奶把红色的香肠切成薄片铺在白色的盘子上,一圈又一圈的鲜艳欲滴,看着就让人流口水。那样的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好开心,可奶奶究竟吃了几片香肠呢?好像没有人关心过。

其实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东西的人。夏天她脱下平常煮饭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青黑色的香纹衫,衣襟上塞一条手帕,脚上换一双黑色的缎子鞋,就带我上街去。有时候我们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昌巷吃冰激凌。路过白岩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篱笆的时候,常会看见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卖白兰花。奶奶买几朵给我别在衣服扣子上,一下子我们两个人全都变得很香。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来,就跟我说从前的事:“早些年,你爷爷常带我去吃大菜,我连大饭店里的铁扒鸡都会做!”

我从来没有吃过铁扒鸡,很想知道那鸡有多么好吃,可是爷爷早就不在了,奶奶24岁就守了寡,也没有动再嫁的念头。爷爷留下的钱用完的时候,奶奶也出去工作过。现在奶奶老了,没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也没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要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大热天里到外面去摆摊卖花了呢。走完那面高高的篱笆墙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一望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心里莫名担忧起来,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紧些了。

奶奶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买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妈妈说,奶奶当年办的是退职,不是退休。大人说退职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笔钱,退休就是每个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妈妈的解释里,仿佛我们家的钱不够用是跟奶奶选择了退职而不是退休有关联的。然而奶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所以妈妈总是抱怨。唉!既然家里钱不够,我就不要开口买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好了,下趟姨妈来家的时候说不定会带一个给我呢。

我从不随便问大人要钱,因为我怕被拒绝的难堪,可是难堪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积蓄,我听见她在那里问爸爸要每个月的零用钱。爸爸支吾着不肯给,说去问妈妈要,妈妈也不给,说去问自己的儿子要吧。三个大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夜里。

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半夜时,野猫出来了。它们在弄堂里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一阵狂乱地撕咬声以后,受伤的野猫号哭起来,哭声非常凄惨。我躲在被子里紧张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那是野猫的哭声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直滚到耳朵里面去。

“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奶奶零用了。”

我和哥哥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哥哥开始工作的时候,马上给了奶奶零用钱。奶奶拿了钱就即刻去烟纸店买香烛来祭拜爷爷,回家时却发现钱找错了。因为好多年没有去买过东西,香烛的价钱跟从前已经不一样,甚至连钱的样子也变了。

那天哥哥把老糊涂的奶奶不认得钱的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我笑得眼泪也掉了出来。用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却发现擦来擦去怎么也擦不干。

“爸妈其实也不是没钱。”我问他,“为什么就不肯给奶奶一点零用呢?”哥哥不笑了,长久沉默着。

哥哥那时的经济其实也是很紧的,工资不多,又要筹办婚事。爸爸把单位里分的另一套房子给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让他自己操办。他勉强办齐了结婚必备的东西,却再也没钱给新娘买首饰了。

婚礼的酒席上,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新娘子叫过去,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来给孙媳妇戴上。那个沉甸甸的金坠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的呀!

等到我要去上海念书的时候,奶奶老得更糊涂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及至我买定两只大箱子,把自己的一家一当都装进去的那一刻,奶奶才发觉我要出远门了。

“秀啊,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上海读书!”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什么?你大学都毕业了,还要去读书?”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骗我吧,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我不找男孩,”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是去上海读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秀是去上海摆地摊卖衣服!”然后他回头跟我说,“不要去跟奶奶讲什么读研,她老了,搞不懂。”

“是到上海吗?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又骗我呀。”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像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俩。

“是什么都好啦,”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换两餐饭来吃。”

我是手心里握着奶奶从手指上摘下来的戒指上出租车的,那只戒指上还留着奶奶的体温。我心想,一定要好好读书,多赚些钱给奶奶花。

可是等我能够赚钱的时候,奶奶已经不需要花钱,甚至连医生也不需要了,我只来得及给奶奶买了大红的寿衣。

那一年暑假,我回家的第二天,奶奶就终老了。没有什么可抢救的,身体里所有的机器已经老化,运转不动了便停下来。

去上海的这些年,我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等着我中意的男人来找我。我终于等到他,开始学着煮饭给他吃了。是奶奶留下的遗传吗?从来不喜欢煮饭的我,一旦学着烧起菜来,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现在的家里,只要不要求吃鱼翅和熊掌之类,钱肯定是不会不够用的。冰箱当然是必备的东西,然而剩菜也还是常有。饭桌上,我把新烧好的菜推到对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欣慰。

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假装去看看外面的天气。天空里无声地下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色。远处的楼群,小区里的树木,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邻人的家里依稀还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飘过来。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祥和又单纯,我的心里充满了平安与温馨,就好像当年牵着奶奶的手上街时的感觉。

我久久看着窗下那条小路,蜿蜒的白色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泪眼朦胧里,我似乎看见奶奶从小路的那头走过来,还穿着那件蓝色的旧棉袄,两手挽着沉沉的菜篮子,一步一步,慢慢地回家……

我和哥哥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