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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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懂事起，父亲和我说话就不多。父亲是个孤儿，5岁丧母，9岁丧父，10多岁就开始独居。那个时候，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在念书，父亲每天跟着他们去上学，一直跟到教室门口才止步。父亲知道，教室与他无缘，贫困使他过早地属于另一个世界。

许多年后，当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父亲彻夜难眠。那天夜里，他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我知道他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狂喜。过了很久，父亲才把通知书还给我，低声说：“收好，不要弄丢了。”

第二天，父亲特地到镇上请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庆祝我考上大学。

要开学了，父亲送我到县城坐长途汽车。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很大的褂子和一条带褶的粗布裤子，下面露出两条黑黑的腿杆子。汽车发动的时候，父亲走到车窗前，手扶在玻璃上对我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我们是农民，不要跟人攀比。”这时候，我破天荒地看见父亲红了眼眶。当时我正值青春期，不愿跟父亲有过多的情感交流，因此感到很尴尬。我赶紧把头别过去，不去看父亲。

在武汉上大学那4年，每逢寒假，同学们就开始为火车票发愁。为了方便购票，车站在我们校园的露天广场上设立了火车票代售点。我和同乡纷纷结伴，在寒冷的夜里排着长队，等待购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不知为什么，每次排队买票，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可是，我又那么不情愿承认，我着急想回家，就是因为想念父亲了。

回家的路程是曲折而艰辛的。下了火车，我还要坐汽车，灰头土脸到达我们的小县城后，再换一辆三轮车颠30里山路到镇上，就能看见蹲在路边抽烟的父亲。那些年，父亲一直在同一个位置等我。见有车来，他立刻站起身，哈着气，笼着双手，探着满是白发的脑袋，用目光扫着一个个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的人。父亲身后，放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终于发现我之后，父亲就开始笑。他非常瘦，一笑，满脸的皱纹更加突出。每一次我都问他等了多久，他总是说刚刚到。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宁愿相信了。

我和父亲摸着黑，沉默不语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来到沙河边。冬日里水很浅，船根本靠不了岸，我和父亲就脱得只剩下短裤，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往前走一段，这才得以上船。站在船上，一阵风吹来，两条湿腿就像刀割般疼痛。我一边哆嗦一边想，来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扛着自行车过来的。这样一想，眼泪就涌了出来。幸好当时天很黑，父亲和船家都没有发现。弃船上岸，两人继续在田野里穿行，夜风中可以闻到草香，我和父亲仍然一路沉默。越接近村庄，狗吠声就越清晰，辛苦了一路，我们总算到家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父亲把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送往远方，又一个个这样接回家来。然而到最后，孩子们还是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开，去了真正的远方。我们兄妹6人，有5个上了大学。父亲曾对母亲说，每次家里出一个大学生，他就会想起那些年一趟趟跟着伙伴们去学校，又一趟趟返回田间的时刻。

母亲说得对，我们上的大学，其实是父亲的大学。（从容摘自《亲爱的，我一直都在》古吴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