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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泾、渭两条河流中,相信知道渭河的人是大多数。
渭河有幸,它历尽曲折从陕西西部的山区流出后,立即用一泻如注的狂放扑向八百里秦川。这是整个陕西最中心也最优越的地带,渭河这种集天时、地利、人气于一体的纵贯,使它不仅能够舒展身躯,潇洒意志,而且天然地占据了一个醒目的位置――来来往往的人们几乎随处都能看到它。
泾河就不同了。作为一条河流,泾河无疑流经过不少地方,但它始终是在地广人稀的黄土高原上逶迤而行的,这就使看见它的人比渭河少了许多。但是自从有了“泾渭分明”这句脍炙人口的成语,泾河究竟在哪里便引人关注了,它和渭河究竟是在哪里交汇,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形态分出清浊,更成为吸引无数人前往一睹的重要引力。
2008年8月的一天,我们一行十多人来到了距西安不远的高陵县,并且很快知道了“泾渭分明”的原始出处就在高陵的船张村。于是鞍马不歇、兴致勃勃地向船张村赶去。
从县城赶往船张村时,一路街灯广告、花坛楼宇,不说处处繁荣,至少处处都展露着建设和发展的痕印。这种衣丰食足的当代生活场景似乎与远古幽深的典籍传说大相疏背,以致一时我们对前往探究的内容竟有些遥远莫辨,难以感知。
但是当汽车驶入渭河与泾河交汇处的大片湿地时,我们探幽思古的感觉便立即被唤回来了。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湿地,放眼望去,绿草丛生,平展如毯。其间没有一间房屋,没有一根电杆,所有映入眼帘的全是天然和自然。蓝天下,滩地中不时轻微地起伏着小丘岗,而青草则将小丘岗装点得葱茏碧绿,丘岗和绿草相互映衬也相互帮衬,用它们特有的温存,将渭河与泾河远远隔开,又让它们逐渐合拢,无论隔开与合拢都是那么自然也是那样从容,如果不是细细推敲,你甚至会认为它们是一条河的两股呢。
站在河边,河水荡漾,河风吹拂,眼前有一种天地合一的苍茫,也有一种通致极远的意境,既是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饱览,又是灵魂中返璞归真的领会。那一瞬间,我不由得便想起唐代诗人吕牧写的一首诗:
泾渭横秦野,逶迤近帝城。
二渠通作润,万户映皆清。
明晦看殊色,潺听一声。
岸虚深草掩,波动晓烟轻。
御猎思投钓,渔歌好濯缨。
合流知禹力,同共到沧瀛。
如今,“御猎思投钓,渔歌好濯缨”的感觉已经遥远了,但是“岸虚深草掩,波动晓烟轻”却依然如故。上千年的历史过去,山河风貌依旧。这不能不令人感慨。
细细看,两条河流竟惊人地相似:都有着宽阔的河床,也都有着颜色近乎相同的流水,甚至河水的流速都几乎一致。这使我们一时难断泾、渭。大家站在河边乱猜,有说脚下这条是泾河,有说是渭河。说泾河的认为,就水的流量来说,泾不如渭。而脚下这条河的流量显然无法与远来之河的流量相比。持反对意见的人则认为,渭浊泾清。如果细细察看,会发现脚下这条河的河水比另一条河的河水稍显混浊,所以应当为渭河。
为了分辨泾、渭,我们加快脚步,更近地走向两河交汇处。果然,脚下这条河的河水确比另一条河的河水浑浊,波浪翻滚中,可以看见水流呈现着一种浓重的赭黄色,似乎其中掺拌着大量泥土。从远处流来的那条河虽然也呈浑黄,色泽却比脚下河水的颜色要清浅一些。最令人惊奇的是,赭黄与浅黄尽管并入了同一个河床,却并不相融,它们保持着各自的色彩,并行不悖地向前奔流。
于是有人点头,同意脚下这条河是渭河。
但是没想到立即又有人出来纠正――纠正者是陪同我们前往观瞻的一位年轻女性。她口气温婉却也很坚决地告诉我们:脚下这条河是泾河。不等我们反应,她又补充一句:其实“泾渭分明”并不统指泾清渭浊,在很多时候,它指的是渭清泾浊。
这使我大吃一惊。在我的印象中,渭河永远是浑浊的。所以,“泾渭分明”这个成语自然也指泾清渭浊。不仅如此,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泾渭分明”的解释同样如此:“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泾河流入渭河时,清浊不混……”而眼前这位女性却了我早已接受的一个常识。这究竟是我学浅才疏、孤陋寡闻,还是她认识上也存在着粗疏和谬漏呢?
从高陵回到家中,我立即翻查资料,考证结果。
我发现,如果依据现代汉语词典的种种版本,泾清渭浊是对的。不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还是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成语词典》,以及其他各种版本的词典,在这个问题上观点几乎完全一致。
但是假若静心悉听,我们还是可以听见些微不一样的声音。
以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成语词典》为例,有关“泾渭”的词条它一共收录了三分:泾渭不分,泾渭分明,泾浊渭清――泾浊渭清同样是一句历史悠久的成语,它对两河的清浊显然有着与众不同的结论。
不仅如此,这本《成语词典》中对“泾渭分明”的解释也很有几分暧昧:“泾河与渭河为甘肃、陕西境内的两条河。古人认为渭水清泾水浊(实是泾水比渭水清),两水在陕西境内合流时,清浊两股分得很清楚……”
显然,《成语词典》的编撰者也知道,古人认为渭水清、泾水浊,而不是今天我们大多数人对泾河与渭河的判定。
最能代表“泾浊渭清”观点的是唐代大诗人杜甫。他在《秋雨叹三首》的诗中写道:
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n,相许宁论两相直。
细细推敲,“浊泾清渭何当分”这句话,似乎并不能完全表现杜甫对浊泾清渭的认定,而更多地是对泾渭清浊的判定感到了某种为难。如果这样,那么他在另一首诗《哀江头》中又写道泾渭“清渭东流剑阁深”。而《秦州见敕目》一诗中则更加明确地写道:“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
这就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他的结论,这结论恐怕远远不能用笔误来解释。
不仅如此,早在杜甫之前,西晋的文学家兼美男子潘安已经在《西征赋》中写道:“南有玄灞素,汤井温谷;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而在杜甫之后的宋代大诗人陆游也在他的《远游二十韵》中写道:“辕门俯清渭,彻底绿可染。” 一些研究过泾、渭两河的人告诉我,从河流的来源及地质、地貌的条件来看,泾浊渭清远比泾清渭浊的说法更顺乎情理,也更具科学成分。渭河是从甘肃渭源县自西向东地流到陕西来的,而泾河则是从宁夏六盘山东麓自北向南地流来的。尽管甘肃和宁夏都是植被稀少的干旱之地,但是相比之下,泾河流经的地域远比渭河流经的地域更荒瘠,水土流失的现象也更严重,这就决定了泾河不可能清于渭河。
有关泾渭清浊的结论如果仅仅到此,也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好奇乃至深思。问题在于,当你深入翻查资料时,会发现尽管历史上不少名人学士都认定泾浊渭清,但这同样只是一家之言。比如《诗经》就并不拥持这种观点。《诗经邶风――谷风》中说:“泾以渭浊,是b。”――泾河清而渭河浊,但是清澈的泾河何以证明渭河的浑浊呢?那就是泾河中清澈可见的沙洲呀。
按照《诗经》的观点,结论显然又回到了渭浊泾清。
而元代诗人侯克中在他的《浊渭》一诗中也写道:“浊渭清泾未易论,从他燕蝠自朝昏。”
如果说候克中对泾渭的看法仍然有些不确定,那么清朝乾隆皇帝在他的《泾清渭浊纪实》一文中态度十分明确地宣布:“实‘泾清渭浊’。” 可见泾渭的清浊之争有多么复杂,又多么曲折。
复杂和曲折在于各种版本,两套定语,都有据可查,也都各成其理。它们究竟谁对谁错?中间的曲折是非又是什么造成的?着实让我们无法判断。
再沉下心来静想,无论是泾清渭浊还是渭清泾浊,都自有缘由。试想陕南的汉江多么清澈,但大雨暴倾,江水咆哮,却同样浑黄浊流。可见清和浊都只是在特定条件下的一种状态。泾河两岸下雨,泾河一定会浊。渭河流域放晴,渭河无疑渐澄。清和浊从来都不是恒定的,而是变化着的。当我们在某个特定时段站在泾、渭的交汇处,也许看见的是渭浊泾清,而在另一个时段站在这里,看见的很可能会是泾浊渭清。两者皆非杜撰,同为事实。
问题在于,“泾渭分明”这个成语讲的恰恰就是善与恶、好与坏、错与对的不可混淆,而泾渭本身的清浊难辨又让应有的“分明”增添着很难“分明”的成分。如果要做到立场上的分明,那么首先应当实现对事物判断上的分明,偏偏泾清渭浊还是泾浊渭清并不那么简单地就能判定的,以致具有偌大权威性的词典做结论时也都不得不含糊和暧昧。
生活现象是多么丰富,生活现象又是多么复杂,它决不是简单的思索和简单的判断便能够成立的!泾渭应当分明,但是泾渭又往往难于分明。在很大意义上,这恰恰是社会进步难以高歌猛进也难以尽如人意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