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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与大海
自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人类就有了航海活动。航海是指人类在海上航行,跨越海洋,由一方陆地去到另一方陆地的活动。
从此岸去彼岸,会历经无知和不确定。海上如此,生活中也一样。
千百年来,航海几乎是作为一种遥想存在的。航海人,实际上如天上的云彩一样,飘荡在人们的传说中。大海离我们有多近,大海离我们就有多远。当我们看到船影划过海平面,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传说就开始了。人们不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在大海深处如何生活,也不知道船舶携带人们消失是一种什么样的历程,更不知道他们在大海中如何相依为命或者反目成仇。哥伦布的母亲不知道她的儿子如何穿过茫茫大海,郑和的母亲不知道她的儿子如何在大海中九死一生。数百上千年来,人们提起航海,更多是捧出他们的名字,把他们像神或者魔一样扔在纸上。
他们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群之一。
他们的孤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孤独选择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选择孤独。
这是宿命。
2013年“六一”国际儿童节那天,于我而言,也是宿命。
那一天,我离开工作了24年的海运公司。这家公司是我服务的第一家公司。
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24是人生中很重要的数字。辞职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想起,24年,就是两个本命年的时间。想到这一点,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我不知道向谁讲述这突如其来的感受。24像是一道咒,箍在我的头上,渐渐拉紧。我体会到了孙悟空被唐三僧念咒语时的痛苦,但是我不知道咒语是什么。不知道24是什么。也许24并不代表什么,也可能24代表了一切。至少24年时间,代表了6000多天。
即使,仅从24年的时间这个纬度来认定。24这个数字,对我而言就是重要的了。人一生,没有几个24年。当我想起24这个数字或者24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彻骨的痛苦和寒冷。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有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是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既没有意识到某些数字的重要性,也没有意识到与那些数字相连的事情的重要性。当然,那些事情也许对谁也不重要,但是对于生命个体,对于我,意识到即重要,意识不到,这重要也就不重要了。一辈子,看起来漫长,无非也就是一天天连起来。没有哪一天是可以缺失的。每一天的每段时间,都发生着我们意识不到的事情。发呆、发怒、奔跑、哭泣、吃饭和睡觉等状况下更是如此。
有时,数字,代表了一切。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决然选择离开自己工作了24个年头的地方。我冷静又冲动地给自己做了一次了断。
人一辈子,至少需要做一次了断。
决定做这个了断后,我以为我从此不再与那个地方,和那些人有太多的关联了,我以为我从此和海将退到一个类似旅游者与大海的距离。我希望重新开始,过一种与原来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到,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想法根本是天真的假设。大海和那些过去的事情并不如我所愿远去和消失。它们只是变得沉默不语但如影随形,它们就像一个个潜伏者,蹲在我途经的地方。它们有时在海边,有时在山里,有时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有时在漆黑无边的梦里,转过身,它们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就像放电影一样,它们喜欢在我面前一个个镜头掠过,清晰如昨。我尝试过拒绝,但是没有用。
谁也拒绝不了风一样存在的往事。
第一次看海
没有见过大海,第一次来到海边的人,十有八九会兴奋得一塌糊涂。
前些天,我陪两位西北诗人驱车从南宁到北海。为了让他们早些见到大海,虽然已饥肠辘辘,但是我们还是决定先不吃饭,沿着高速公路,去银滩。当波光粼粼的大海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好像被那白茫茫的空旷和阔大吓着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几十年的期待来得那么快速、直接。
一位老兄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是――?”
我回答:“海。”
“海?!”斜躺在副驾驶椅上迷迷糊糊的另一位,r一样弹了起来。开车的那位老兄迅速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后,推开车门,头也不回,一副痴迷的样子,往正在涨潮的海滩走了下去。
我有点弄不太懂大海对他们有多大的吸引力,就像他们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踏上西北大地就觉得无比踏实一样。
来北海的前夜,南宁的一帮朋友和这几位从西北来的老兄一起畅饮到深夜,一个个醉得不行,也累得不行。但是,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们就催促我出发了。为保证司机不困,我极尽胡言乱语之能事,却不能博几位一笑,最后,他们要求我讲讲大海提神。于是,一路上就都讲大海了。他们对大海那种渴望我难以想象。朋友他们家那地方一滴水比一滴油还贵,别说海,稍大一点的湖也让他们惊叹不已。记得有一次,大家去青海,看青海湖,他们竟然疯了一样冲进冰凉的湖水里扑腾,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岸边帮他们看行李。
我自幼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和大海最熟悉不过了。乐意的话,我甚至可以天天去海里玩。面对大海,我实在不好意思做出像他们那样矫情的惊叹。当然有时也会对着大海生出一些感慨,也曾有过望着或惊涛骇浪、或平静如镜、或轻摇慢晃的大海,让其阔大平静地消磨心中的想法、苦闷和乱七八糟的情绪。虽如此,嘴里实在没办法唱戏般“情真意切”地讲什么“我爱你,大海”之类的话。那样太酸。我也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人。
而且,很多时候,面对大海,表示感慨或者爱憎什么,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虽然生长在海边,但是真正深入大海,第一次领略到大海,对于我来讲,也是我海校毕业后随船工作的事。在海边生长和在海上工作,是两个概念。
我的第一个航班,是随船从北海港去厦门港。那时我是船上的实习三副,跟船长的班。开航伊始,大海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热带低压像个到处转悠喋喋不休的烦人老头,在南海盘旋不去。我们的船过琼州海峡,过香港水域,气温都闷热得让人烦躁,风一直还是六七级的样子,但又不形成台风,船一路上摇摇晃晃不停。没形成台风,船就不靠岸避台,就要一直往北开。和我同一班的水手老梁,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只要是五级以上的风,老梁就会晕得像要快死了一样。如果有风,他会在开船前就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了,航程有几天,他就几天粒米不进,靠吃些水果喝些水度日活命,用船长的话讲,他是一起风就打吊针。只有到了目的港,他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吃饭。这样的体质,实在不应该在海上工作,在岸上随便找份工作做就算了。但是,老梁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老婆没工作,老母亲有病,儿子也有病,做船员的工资比岸上的工作高,而他又没有其他的特长,不到海里混生活,他能怎么办?一路往北,老梁大部分时间像午后大太阳下的狗一样,歪歪斜斜靠在驾驶楼的角落。有时我实在无聊了,就开玩笑问他,怎么不出去看看风景?老梁有气无力地回答,卵都晕没了,看什么风景。
大海当然也有平静、美丽的一面。船靠岸了,货卸完了,海天之间,鸥鸟飞翔,笛鸣声声。看西下的夕阳半躺在海水里,那景致,那颜色,那融入无形的柔情,非亲历不能体会。只是这个时候,对于一个航海的人来讲,一股怀恋之情、悲伤之念会不由自主缓缓而来,先是一点点,然后是满腔,最后好像漫天都是。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那些西北诗人朋友在海里玩过瘾了之后,我给他们讲了老梁的故事,大家的兴致虽然不至于为此受到影响,毕竟也长叹一声。其中一个朋友也给我们也讲了一个他西北老家的故事。那个老汉在六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得到一头受伤的羊。没儿没女的他,精心给羊包好伤好,一勺一勺给羊喂水。羊伤好了之后,他天天领着羊到十几里外的地方找草吃。天热了,他给羊扇风,下雪了,他挨着羊睡。他跟羊讲人类听不懂的话。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人发现他挨着羊躺在炕上,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朋友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这个事。他讲,世上可能有些孤独是无法回避的,即使在那么热闹的大海里和西北那么阔大的土地上。
翻腾之下
望着大海,我有时会想:翻腾的波涛之下,到底掩藏了一些什么呢?
沉船?沟壑?黑暗?还是不为人知的光亮……
凭借科技手段,人们几乎可以观察到大海最深处的景物。摄影机镜头中的海沟,高低不平的山川,黑暗中的光明,倔强的~类和微生物等。浩渺、深远、神秘……梦一样的景致,牵引着人类好奇的目光。
这样观察和了解大海,固然可以满足好奇,但是传递大海给人的真切感受,科技手段显然帮不上忙了。
我出生在海边,长大后,又从事与大海密不可分的职业。我隐约看见,通向大海,有一条神秘的通道。沿着那条通道能走多远、多深、多久,与大海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否可以穿过那些波涛的翻腾,越过灯塔那些黄光,到达彼岸,或者回到原处,那得看各人的造化。
如果有一天,大海彻底停止翻腾
我们这些在海面上折磨的人
在海面或者海底
会不会比一根白骨存在更久
2005年7月的某天,我写了上面这些句子。那时,其实我更想找一个人问问,如果有一天,大海彻底停止翻腾了,我们会怎么样。但是我找不到人问。我于是只能问自己,但是我自己更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想起翻腾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个老同事。
他是一个老水手,患肝硬化、胃溃疡,还离了婚,死于N18′30″,E108′35″。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死,什么时候死,以什么方式死。
“酒鬼!”
这是人们对他的称谓。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记得他。他失踪的时候,人们的反应是“喔”!没有人惊讶,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失踪一样。甚至,似乎他不失踪、不死,活得好好的,更让人们惊讶。他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孤魂野鬼。他像一缕烟,消散于海面,转眼就烟气消散了。但是我记得他,我实际上很惊讶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我把他的事情记在了诗里:
航程中没有晨昏,而你有酒
酒就是你的晨昏
当我把头深深埋入双膝
在黑暗中向光明投降时
你的低劣米酒大海
保存了我仅剩的一点清醒
我曾以为自己清醒,清醒地记录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以为自己的清醒会一直保存着,像神火,永远不会熄灭。但是,现在我省悟到了,这世上没有永远不灭的火种。只要是火种,就会有熄灭的一天。况且清醒不是火种,清醒是什么,我根本表达不清楚。如果一定要说清醒是什么,那只能说清醒是梦幻。清醒会在某时某刻突如其来,也会在我们还没有开始意识到清醒的时候,它已经悄然逝去。
酒鬼、翻腾、大海深处……
他们之间可能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是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我料想不到的关联。
对熟悉的大海,我总是按捺不住好奇。我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好奇,正如对身边熟视无睹的事物有时突然好奇起来一样。身边的事物,并不因为在身边,熟悉,我们就算了解了。往往是最熟悉的东西,给了我们最深刻的陌生感,不是吗?
大海,对我,正是这样。
长久以来,我以为自己对大海够熟悉的了,但接近大海,走进大海,却又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大海的陌生,乃至有时竟然有从来不认识之感。
有时我甚至站在海边凝望时,对自己眼前的这片海怀疑起来――
眼前这辽阔,到底是什么?
面对大海
对于大海,我常常沉默。
但是面对大海又总有一种冲动,一种要说话的冲动,一种不吐无以为快的冲动。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像我这样。我身边没有可以问这个问题的人,而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必要问。这是一种私人化的感受。就像感受窗外吹过的风或者抽一支烟。表白和阐述都将无功而返。特别是近一段时间来,在工作和生活上出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和遭遇,常促使我面对大海,怀想大海。大海依然宽广和不动声色,浪花拍打着沙滩和岩石,哗哗的声音,有时让我更惆怅、沉郁得甚至想往大海深处走去;有时却让我情绪高昂,想长啸一声,仿佛希望将所有不快和困难都在一声长啸中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许多年以来,大海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我的寄托。我感觉自己和大海之间有一条神秘的通道。从转身开始,往南,一直向前。经过草坪、树林、公路、人群,沿着自己指定的方向,一步一步,会来到大海边缘。大海以涌动和辽远把我紧缩的目光稀薄成沙一样松散的存在。
仿佛就在昨天,和昨天一样。我跟随着自己的倒影,迈着一串稚嫩的脚印,来到这里。这里是大海边缘。大海以涌动和辽远把我的目光拉远,拉向无法企及的天边。我看到晚霞在天边燃烧,好像不把天空烧出一个窟窿绝不罢休。那情景至今铭记在心。其实南方傍晚海天之际,现在和若干年前大同小异,但是我无法忘怀多年前的情景。有时一闭上眼睛,那些天上的火就真像球一样从远处滚来。我想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是另一个声音马上就会纠正我,那就是真的!
往事就像烙印一样,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和儿时种水痘,胳膊上留下的痕迹一样,将陪伴自己一辈子。
面对往事,生命真是幸运。有温存和快乐。温存和快乐在某个路口,守候着,让生命更空旷或者充实。这会不会就是历史?个人的,某段时间里的,不为人知,却不可或缺的历史。
那么我们是怎么样改变了历史?对于我来说,大海和自己的历史,靠什么来保存和记录?难道用尽最后一滴墨水,就可以书写出大海历史之万一?就可以书写出内心思绪之万一?就可以任由自己来担当自己的审判官和赞美者,或者是审判者?
大海无言。天地无声。内心默默。
但是我知道大海意味着什么。我至少知道大海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流云,那些飘荡的烟,那些白的和黑的沙,那些在沙滩上一躺千百年的贝壳,那些被折断而后被泡绿的海草,那些海浪掩埋了的白骨和冲散了的血汗,以及像涛声忽远忽近的故事、传说、欢笑、悲忧……
它们是引领我走向大海的钥匙。
这把钥匙,在我抬头望天的瞬间,在远处闪亮、摇晃,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呼啸声。
幻觉
大海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像一个无边的磁场,吸引和排斥同时存在。
我不太相信有谁能够抗拒大海的诱惑和对大海的恐惧。多年之后,我仍然感受到大海对我的强烈吸引和给我无比巨大的不安。我知道这种感受是一种伤害,明知道是伤害,却又无力挣扎。就像谁能摈弃得了美好的期待和噩梦的来临呢?
显然,大海不是梦想或者僵梦。大海只是大海。
有时我想,在海上,听风声,看落日,晕浪或者喝酒,到头来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我愿意相信那是幻觉。
是幻觉吗?不是。不是幻觉那又是什么呢?
岸上的一举一动,一物一事,到了海上将会被改变,改变其原来的前和后,改变其原来的方向,改变其快慢,甚至改变其内容。
在幻觉和现实中穿行,渴望、兴奋、绝望、无聊就产生了,对崖岸,一定会有无法压抑的期待和冲动。人,于是变得木讷或者清醒无比,但是谁又能知道木讷和清醒意味着什么?
在辽阔的大海里,谁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君王,谁也都可以成为自己的阎王。
波浪的呼啸像狼嚎一样
我说我听过波浪呼啸的声音像狼嚎一样,朋友们不相信。
他们说风浪的声音怎么可能像狼嚎?风浪和狼是截然不同,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有些朋友甚至认为听涛是人间一大乐事,把听涛与狼嚎相提并论,是对大海的大不敬。
我知道涛声和狼嚎不是一回事。但是谁能解释清楚感觉是怎么回事?一首乐曲,那些唧唧喳喳的声音,不同的人听来,会萌生出千差万别的感受。有些人如聆听天籁,有些人认为是噪声,有些人听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有些人听着却觉得莫名其妙。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感觉,用学识、修养、经验、阅历……就能完全解释清楚?
夜深人静的时候,狼的呼嚎声,穿过夜风,穿过空旷的原野,从远处传来,会让人汗毛瞬间惊耸。这是一个听见过狼嚎的长辈,告诉我的他听到狼嚎时的感觉。他说他曾听到过狼嚎声,是低低的,长长的,不尖利,不高亢,但}人得要命。那声音就像不知不觉中,喉咙伸进来的一只手。那只手在喉咙深处不急不缓地抓着,在喉咙深处不动声色地扭动。他说听到狼嚎那一瞬间,他马上一点也不敢动了,甚至呼吸也是不由自主地压制着,让呼吸缓慢,更缓慢一些。他害怕呼吸声会惊动远处的饿狼,害怕哪怕最细微的声响也将引来不知源自何方的致命攻击!
我听到的那些浪涛的呼啸,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站在船舱中,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望出去。天空阴沉沉,海面灰茫茫,起伏的波浪像涌动的雕塑,有节奏地,快速地,一次又一次,淹过船舷、船艏以及其他海里浮现的东西。
如果不是身在船舱,饱受颠簸之劳,晕浪之苦,随时有葬身鱼腹之虞。
如果站在坚实的陆地上,遥想大海中形如叶片的船舶一会儿钻到水里,一会儿从水里钻出来,倔强的行程,将该让人如何赞叹!
而身处船上的人,在那样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盯船舷、船艏,看着它们好不容易从海水里钻出来,马上又让波浪淹没下去。人在这个环境里,在这样的大风浪中里,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一片树叶,就像树叶一样在波浪中翻滚,不知道哪一次波浪就把自己压进到海水里,再也浮不上来。这样的时候,人只能在船舱里无言等待,等待停凝的时间和越来越猖狂的风浪过去。在这无尽的等待中,人会疲惫,而神经会慢慢不再像刚起风浪时的那样绷紧,剩下的是渐多得不踏实和渐渐厚重的麻木。想闭着眼睛不看,想捂住耳朵不听,想从天的最远处看到哪怕一丝太阳的明亮。但这些渴望,在那个时候,事实上都不可能达到。波浪的声音仍然在外面徘徊,低低的,沉沉的,呜呜地响。这些声音穿过厚厚的锈蚀的铁板,穿过被海水打磨得锃亮的玻璃窗,钻进耳朵,在心里久久回荡,然后好像又从背心某处遗漏出去……
这是我作为一个曾经的水手,在大海里,在大风中,凝固成的,关于波浪的部分记忆。
时间流逝,工作更换,也许此生我再也难有机会听听波浪如狼一样的呼啸,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船舱的玻璃窗前,感受船舶像树叶一样,在海里飘摇了。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想起大海,便有再看一看波浪澎湃,听一听风浪拍打声的冲动。虽然我不敢肯定自己这份冲动是真的那么迫切还是仅仅因为记忆久远而产生的渴望。
我知道,回忆中的东西往往不可靠,快乐会酝酿成苦难,恐惧会酝酿成眷恋。过去了的事情,遗留下来的往往只有最苦或者最甜的那一部分。那些感受会在时间流逝中日复一日凸显和强化,越来越清晰。就像那些呼啸的波浪,它们的声音,可能原来并不一定如我所记忆的,但是在我内心里,它们就那样。我从来不会把它们的声音混淆成别的什么声音。一想起它们,那狼嚎一样的声音马上会在我耳边回荡。
我一直相信这是真实的记忆。
我告诉我的朋友,那些波浪的声音真的像狼的呼嚎。他们不信。他们对大海的印象太美好了。也许我应该把那些呼啸想象得美好一点,柔情一点,哪怕平常一点也好。但我不能。他们大多数人也曾搭乘过船,从我居住的北海去海南,或者从广州去香港甚至更h。他们乘坐的客船平静地划过海面,穿过海峡,在平静的海面上,他们看到渔帆点点,感受梦幻黄昏,听到汽笛的声音穿过云霞,从远方传来,又飘到远方去。他们会情不自禁由衷赞叹。这样的情境,我也经历过,而且可以说曾经经常经历,或者说,看到过更多比他们看到的更美的大海。但这样漂亮的黄昏时分的大海,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大海给我更深刻的印象是大风中的波浪声。沉沉的、低低的,连绵不断……
我知道那些声音事实上模糊了我对大海的某些美好记忆,但我拒绝不了。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这样说,那么多年过去,我并没有真正拒绝过,没有真正想忘记过那些狼嚎般的声音。我相信这些声音将会覆盖我的一生,相信那些声音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时候,让我一下子又像多年前站在船舱里那样,呆住。
面对这样的记忆,我无能为力。
我拒绝不了它们突如其来。
眺望
站在一棵木麻黄树下眺望。
大海透彻的蔚蓝和接近于纯白的太阳光芒,共同营造出让人炫目的效果。仰望中,犹如有亿万根纤细的银针沿着视线反射过来,使海里或动或静的事物,船舶、海鸥、浪花、岛屿……都飘浮起来,如海市蜃楼里的景物。
眺望可能更是一种感受,而绝非仅仅目睹而已。
眺望中,海里传递过来的巨大、渺小、轻微、折服、无奈甚至空白,诸般感受,一下子奔涌过来。
这是面对大海没有办法拒绝的事情。
在浩渺大海的面前,所有飞扬的骄傲只能平静下来。
因为大海辽远,所以人心只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