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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19日,吴彤在纽约亚洲协会(Asia Society)举办了题为“笙音”(Song of the Sheng)的音乐会并在音乐会前举办了相关主题的讲座。讲座回顾了吴彤与笙的渊源,介绍了笙的传统文化。音乐会上,吴彤首演了受吴冠中绘画启发而创作的作品《远山》(Distant Mountain)以及其他一些传统的和新的作品。在此之前,吴彤也在中国的“一席”论坛上做了同一主题的演讲,从自己与笙的渊源讲起,深入浅出地道出了笙这件中国最古老乐器之一的背后所蕴含的中华文化、历史和传说。我曾于2013年在纽约给吴彤做过专访(《音乐爱好者》2013年11月刊)。作为马友友“丝绸之路乐团”的成员,当时的吴彤刚结束在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看过那篇文章的读者想必对吴彤的音乐人生已有所了解,那次采访时,吴彤就提出是否可以再做一个采访,就讲讲笙这件乐器……
作为笙世家的第四代传人,吴彤对笙无疑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入的接触和了解。笙陪伴着他走过了每个春夏秋冬,他对这件乐器的感情也经历了从小时候的抵触到现在的懂得、珍惜和热爱。
本文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源自吴彤在“一席”论坛的演讲以及我在纽约就笙对吴彤做的第二次采访。
笙是家族使命
我出生成长在一个民族管乐世家,我们家从事制作和演奏笙这件乐器已将近一百年,我是家里的第四代。
五岁的时候,我拿到了第一把笙,是我爷爷制作的,第二把笙是我父亲制作的。出生、成长在这样的家庭,一大好处是我在乐器上好像没花过钱,但不好的地方是,我天生就注定要为这件乐器付出心血。
小时候,我非常痛恨这件乐器。父亲上班,母亲也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就会留下十盘录音带和一个砖头录音机。只要我放学回到家,就要把录音带放到录音机里面,摁下录音键。如果我不练琴,父亲回来一检查录音带就知道,然后就是非常严厉的惩罚。
大概是十三岁的时候,我才开始慢慢喜欢上这件乐器。那时我获得了第一个全国民族乐器比赛少年组的一等奖,记得我父亲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我笑了,发现这件乐器可以让他高兴,我觉得特别开心。
接下去,我还是每天都要练琴,但是总觉得漫长的下午好像过不完。听见小伙伴们在外面玩,捉迷藏,弹弹球,开心地笑,我恨不得赶紧把耳朵堵上,然后面对墙上贴的一张张用毛笔写的谱子,一遍遍地吹。吹得烦了,我就开始瞎吹、乱吹,因为不吹是不行的,有录音机为证。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即兴!即兴让我快乐,因为我不但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另一种语言。这种自言自语让我觉得不再孤独,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演奏完了以后,我觉得音乐好像带我去做了一次很远的旅行。
从那以后,我开始主动地演奏这件乐器。后来,在我父亲去世了很多年以后,我突然发现,这件乐器带给我的,其实并不是父亲曾经告诉我的,这是我的一技之长,是我安身立命的方式。我突然发现这件乐器保留了很多记忆,关于我对我父亲的记忆――他对我的训斥,甚至是发怒,还有那一次傍晚他的笑容……每次演奏这件乐器,我都觉得他好像在天上看着我。我感到自己对这件乐器多了一份责任,或者说是一种使命感。
从此,我就再也离不开这件乐器了。无论是在轮回乐队演出的时候,还是我在全世界做巡回演出的时候,甚至是做一些商业广告的时候,我都会拿着这个它,因为它早已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了。
重新认识笙
我从五岁开始吹笙,到今年已有三十八个年头了。可是在过去的三年中,我突然发现,自己才刚刚认识这件乐器。
笙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关于它的成语很多,最著名的莫过于“滥竽充数”。笙在历史上有过很多名字:笙、竽、和巢、凤吹、凤鸣、采庸、云和等等。
从每年的冬至开始,北半球的白天就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冬至的叫法其实从周朝的历法就开始了,根据当时的历法,冬至的这个月即为正月,正月之后的十二个月则对应了十二个音律。中国的十二律有黄钟、大吕、太簇、姑洗……在笙的历史典籍里就说:笙,太簇之气,正月之音。
何为太簇之气?从我小时候吹的第一把笙一直到现在,都是独奏的笙(民族乐团里有用于协奏的笙),后来又发展出很多很多不同调的笙,最常用的就是D调笙。D是钢琴上的一个音,相应于中国的十二律,就是太簇。而太簇是正对正月的音,所以笙其实是为正月准备的一件独特的乐器,正月时节正是演奏笙的好时候。
从“笙”这个名字来看,它是竹字头。事实上,“笙”是一个通假字,通“生长”的“生”,寓意着万物生长。再从笙的结构来看,下面是笙斗,里面是它的发音器,叫簧片。簧片上面的部分是笙苗。当我们演奏笙苗的时候,一呼一吸就好似一阴一阳。笙斗就像大地,簧片就是种子,长出来的就是万物。这些都是祖先的智慧,其实我每一次吹的时候都是一次祈祷,希望用笙这样一个和谐的声音,影响到人以及人和自然的一种关系。
于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懂得了祖先留下来的这个宝贝,我希望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它。
笙的四种精神:和、德、清、正
这几年我查阅了很多古籍,加上自己的演奏经验,总结出笙的四种精神。这四种精神其实也是我们祖先对完美人格的一种期待,它们是:和、德、清、正。
“和”其实是笙最早的名字。在甲骨文殷商时期,“和”就已经出现了。篆书的“和”,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的上面是一个房顶,下面是三口人,再往下是一个篱笆,穿起来,右边则象征着笙的禾苗。(此说法仅代表口述者意见,有待商榷――编者注)可见,我们祖先对“和”的概念并不是单独的一个字,而是人对于自然界一个最小的基本单元的期待: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子讲天人合一,儒家讲中正平和,而“和”其实还有一个状态,就是它可以圆融一切。
笙,在乐团里面就起到这样的作用。三千年来,无论是春秋战国时“滥竽充数”的那种庞大恢宏的宫廷场面,还是唐宋明清的民间音乐,包括地方戏曲,甚至现在的民族乐团都离不开笙。因为它可以中和那些非常有个性的中国乐器,比如唢呐、二胡、琵琶、三弦,这些乐器独奏的时候都带有非常浓郁的地域色彩,而同时演奏的时候,好像多少都有一点格格不入,于是笙就起到了中和的作用。
笙有一种方法技巧,叫作传统和声。笙发生的每一声都是由两个音或者是三个音组成的,所以刚开始学这门乐器时是很困难的,但这恰恰是我们祖先对于人和自然相互和谐的期待。
笙的第二种精神是德。德形容的是人的品德,怎么会跟乐器有关呢?这还得从我对它的一个误会说起。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学错了乐器,我觉得这件乐器一点都不能表达自己那种特别深、特别浓的情感。
在轮回乐队担任主唱的时候,我经常一起合作的伙伴弹的是电吉他。把电吉他插上音箱,声音一下子就排山倒海,势不可挡,那种声音扑面而来,让你立刻就热血偾张。即使是传统的纯声学乐器,例如小提琴,它的滑音也能给你带来如歌的优美。这些好像笙都做不到,更别提唢呐的那种高亢,鼓的那种振奋了。当你想去揪住人心的时候,笙似乎就是做不到。
直到有一篇文章改变了我的看法。晋朝的一位作者潘岳曾写下《笙赋》,这是一篇专门为笙写的赋,他形容笙的音色“直而不居,曲而不兆,疏音简节,乐不及妙”。也就是说笙虽然是直的,但是它不僵硬,它可以弯曲,不过它不谄媚妖娆。这种简单的表达,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境界,他让我想起《论语》里讲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乐器的伟大。在查阅古籍的时候,我还找到了两个例子,一个来自于《诗经》的《小雅・鹿鸣》,里面说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里说的是君王在宴请群臣时用笙来演奏,整个过程非常开心和快乐,但不是锣鼓喧天,而是优雅而有节制的表达。另一个来自南唐,南唐一共三位皇帝,中主叫李Z。当时的南唐已不复唐朝的那种盛世,偏安一隅,内忧外患,是很紧张、充满焦虑的一个状态。李Z写了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他彻夜地演奏笙,来表达自己这种有节制的忧伤。所以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中国古代的士大夫阶层都习惯于用这种有节制的、优雅的表达,更深刻,也许更细腻。
2014年夏天,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过世了。他叫伍日照(Daniel Ng),是我在“丝绸之路”乐团十五年来的忠实支持者,也是乐团最早的发起人之一。乐团在世界各地演出时,他都会跟着我们。他离开的前一个月,我们还在发邮件讨论之后的工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渲染自己的痛苦,而是希望一直往前走。知道他离开的那个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试着用笙来为他演奏一首曲子。我想起来有一首唐曲叫《阳关三叠》,这是一首送给要离别的人的曲子,于是就有了后来我演奏的笙版本的《阳关》。
笙的第三种境界叫做清。《道德经》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其实笙在很多唐诗里都有提及。有一首唐诗说,“凤凰三十六,碧天高太清”。凤凰指的就是笙,之前提到笙有很多名字,包括凤笙、凤吹、唤凤等。为什么这件乐器总和凤凰、神相关呢?
周朝有两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周灵王的儿子王子乔。王子乔是太子,不但笙吹得好,每次演奏还能把凤凰唤来。那时有很多对王子乔的记载,甚至武则天还给王子乔写过文章。王子乔在道教的神仙排位是非常靠前的,他在如今的河南嵩山、缑山附近,通过笙来修炼。现在少林寺的山门还有“面接嵩峰,夜闻子晋笙”这样的写法,王子乔就是王子晋。
周朝另一位重要人物叫弄玉。如果去现在的咸阳,你还可以看到这座建筑――秦穆公为他女儿弄玉专门建造了一座凤凰台,供她在上面吹笙。她不但引来了凤凰,还引来了她的如意郎君萧史。他们两个人就一起演奏,一个吹笙,一个吹箫,最后也是升仙了。
那么,笙为什么总是和这些仙人联系在一起呢?其实笙这件簧片乐器有一个很大的秘密。
笙在十八世纪时传到了欧洲,之后才有了另外一些簧片乐器的出现,包括口琴、手风琴,如今的管风琴也加了簧片。管风琴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但之前是没有簧片的。唯独有一个地方西方没有学到,就是笙的簧片上的一层铜绿。
簧片是用铜做的,吹笙时候的一呼一吸会将很多水汽附着在簧片上,时间久了簧片就会生锈,生锈的簧片就不能动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宗发明了这样一种方式:用一个铜板加水,用一种五音石(也叫五色石,还有叫孔雀石,不同的石头能研出不同的音色)加水研磨出一种绿色的浆,把这绿色的浆涂抹在这个簧片的表面,就变成了天然的氧化铜。因为已经有一层天然的锈在上面,所以铜锈没有地方可以生长了。这样不但起到了让笙的簧片可以自由地运动、保护簧片的作用,还起到了一个让笙的音色更空灵的作用。
为什么更空灵呢?全世界所有的乐团基本定音都在440赫兹,也就是说每一秒钟它的震动频率是440次。而这个簧片在震动的时候,上面这层绿色的浆、石粉和金粉也在相互摩擦震动。所以笙的声音,不是口琴的那种孤独浪漫,而是一种幽雅清灵的声音。而清也是中国人对自然或者说对音乐的一种最极端的、最有特点的美学概念。
正,是笙的第四种精神。中国人讲究中正平和,笙的音准基本上不会因为技术而改变,只要一吹,就是准的。但笙也是需要调音的,音乐会前,我需要对着每根笙苗的绿色簧片中间的一个红点,我们称为点头,进行调音。点头是用朱砂和蜂蜡混合在一起制成的,点头的重量决定了笙的音高,朱砂和蜂蜡还有消毒的功能。
如果点头大了重了,音就低,反之音则越来越高。簧片只有一寸长短,这个点头非常非常小,每一次给笙校音的时候,基本上需要差不多五到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这个过程能让人平心静气。
若给整把笙调音差不多就需要两个多小时,就像做了一次气功一样,而在演奏笙的时候,我又感觉跟它相互之间多了一些默契、信心和信任。
这就是笙的四种精神。如果说它是最具有中国传统精神的一件乐器的话,笙可以折射出我们中国人的智慧以及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不幸的是,在过去的三千年,笙的文化其实一直在不断改变,但始终处于一个失落的状态。包括我,吹笙三十八年,直到最近几年才发现笙原来是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它有我们祖先的智慧和期待。
我演奏的笙曲,大多数的历史都不到一百年,很多古曲还躺在古籍里面。也许中国人不太习惯于作理论上的研究,或者说打谱对于这样一件和声非常复杂的乐器来讲很难。但是我们总要往前走,我们不能单纯地叹息,我们失去的太多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少了一些历史的牵绊,可能又让我们多了一些自由的空间。
我希望年轻一代,甚至全世界所有人都能够听到这样一个来自中国的和乐德音,也希望更多人知道有一种中国的美叫“清”,有一种中国的人格,这种对行为的要求,是“正”,有一种节制叫“德”,有一种人和自然之间的期待,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