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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怪的粉刷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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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见到康师,他脸上从眉间一直延伸到鼻翼两侧的一块白斑让他的脸看起来怪怪的。我马上想到了京剧里的丑角。不过丑角的个子都很矮小,康师却是瘦高个。四十出头,一身藏青色的衣服,上面斑斑点点全是石膏粉。

我问他,师傅像我这样面积的一套房,挂灰,上漆,做下来价格多少?

他没回答我的问话,伸出两只瘦长的手掌嚓

嚓在粗糙的墙上蹭了几下,自顾自说,这墙壁倒

不难挂灰,上漆也还好上。

这时我看到他一双手手背上布满了像脸上一样的白斑。怕是干这一行长了留下的毛病吧?我心里闪过一丝惶恐:他的皮肤病会不会传染?

他又走进几个房间转前转后张望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出来,眼睛也不看我,只顾抬头盯着四面的墙壁,嘴里含混不清咕咕哝哝了一阵,然后说,工钱三千, 腻子粉,砂纸,胶,不算在内。这些你要自己买。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买起来很麻烦。我说,还是你一并买算了。

也行嘛,康师说。这些东西我去买,你买石膏条和漆。这样的话价钱就要三千五,少了这个数做不下来。石膏条我免费跟你贴。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康师要的这个价钱还算合理。前两天找过一个师傅来看,同样的条件价格也是三千五,但是贴石膏条要另算工钱,十块钱一米。这样算下来康师这儿挺合算。不过我还是说了句,价格能不能再稍低点?

那可不行了,康师说,我要这个价算是最便宜的,少了就做不了。

那行,我不想再多费口舌。这年头装修房子工钱贵得很。这些师傅们都挺拽,说多少就多少,少一块他都不会干。而且活一干完马上就盯着你要钱。前几天吊顶那个师傅,最后一颗钉子刚钉进石膏板去,人还没从梯子上下来就说你把工钱数给我一下,我还要赶到下一家去干活。我包里的钱没带够,差一千,让他晚上到我家里来拿。他拉着个脸不同意。我只好撂下手上的事,开了车带着他到银行取了给他。搞得我心里挺不爽――你奶奶的,我是那种会赖人工钱的人么?

我明天早上去把材料工具买好,下午过来做。

好,那就麻烦你。

第二天中午我过去新房子里看康师有没有来开工了。我要赶在年前搬家,时间有些紧,得催着点。

刚开了门就听到从客厅传来康师说话的声音:

石膏粉和水搅拌要均匀,用力要适中,力度不能太大,力大力小了都拌不均匀,加在里边的胶要合适,少了石膏粉没有粘度,多了它也不粘,石膏条贴不上去。话多不甜,胶多不黏还是有道理的。么么么么,我差点就把胶放多了,差一点就是手不依心。还好还好,不多不少。现在么开始搅,力要适度,速度要快。慢了加了胶的石膏粉就变成硬坨坨了。好,现在把搅好的石膏粉抹到石膏条上,拿――过――来,抹――上――去。(这两句竟是带了京剧的腔调)刷刷刷,手脚一定要麻利,慢了就贴不上墙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师傅就是因为手脚不利索。好,起 ――

我想康师是在带徒弟呢还是在和别人交流经验?

转过饭厅墙角,看到客厅里康师站在一条长木凳上,双手高高举着一根石膏条正往墙上贴。客厅里并没有其他人。地板上杂乱地堆着腻子粉,截下来不要的石膏条,贴地板砖时用剩的沙,沙堆上一张报纸,报纸上躺着三个雪白的馒头……我往几个房间瞄了瞄,空无一人。奇怪,康师在和谁说话?

这时又听得康师说道:轻拿,瞄准,快贴。(康师两手干脆利落地把石膏条往墙上一摁)好,这辈子你就只能乖乖呆在上面那里也去不成了。各人有各人命中要在呢地方呐。看看我,一辈子就是跟你们这些膏膏粉粉打交道。伺候你们也不好伺候呢,瞧着你们白白生生,粉粉腻腻,都是些实打实的娘娘货,一个不注意就断的断飞的飞,比大姑娘小婆娘还难伺候。还是些暗杀手,一张脸一双手都被你们害了。哎,,要不是这块白斑在脸上,我这副长相也还是子弟呢,现在么自己看着自己都恶心,晚上出门让人以为撞着鬼。要不是结婚结得早,凭现在这个样子么肯定连媳妇都讨不着。但我还就是个贱骨头,三天两头不摸你们就心痒手痒坐不住。你们倒还像是我的婆娘一样了。贴完了贴完了,吃两个馒头填填肚子接下来呢开始挂灰。

原来康师在自说自话。

康师纵身从长木凳上跳下来,转过身看到我站在后边,脸上有点窘,笑笑说,过来了。我也笑笑说,刚过来。

他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沾满石膏粉的手,从报纸上抓起一个馒头朝我递过来。吃个馒头?我连忙摆手,你赶紧吃,我吃过中午饭才来的。怎么,你不回去吃午饭?

康师咬了一口馒头。他说,我中午都不回去吃饭,来回路上太耽搁时间,早上在家吃一点,中午就吃带来的干粮,吃完就接着干活,这样节省时间,可以多接几家的活。石膏条已经贴完了,你看着给还满意?就是有两截太长截了一点,其余的都刚刚好,没有浪费。

我环视了一下客厅顶,看起来挺漂亮的。就说,康师你手艺真不错。怪不得跟我介绍你过来干活的黄师夸你干活手艺好。

康师听我夸他,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嘴里却谦虚了一下,没,没,还不是最好。活计要做了尽量让人家满意才行。

哎呀,他看着刚贴上去的那根石膏条,咋个跟旁边那根衔接得不太好,有点缝隙。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没看出什么,挺好的呀。我使劲睁大眼睛仔细看,才看出两根石膏条间有一点点缝隙,不盯着仔细看看不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康师把馒头放在报纸上,一纵身跳到长凳上,凑近那小小的缝隙看了一会,又纵身跳下来说,不过没事,挂灰的时候我用白灰填一下就一点看不出。

他三下五除二把馒头吃了,然后抓过一只桶,往桶里倒入腻子粉准备拌灰。

你看,康师用手抓起一把腻子粉对我说,买腻子粉要买抓在手里像面粉一样细腻的。有些腻子粉抓在手里感觉比较粗糙,那种不好。好的腻子粉加水搅拌时是不会冒泡的,不好的一加水搅拌就冒泡。

哦,还有这么多讲究?

当然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时间长了,好的次的一眼就看出来。主人家放心让我买,我就不能以次充好。

他往桶里加进水开始拌灰。

康师缓慢有力地用腻子铲在桶里搅拌,不时加点水进去。水不能加多,搅拌要均,不稀不干。笨婆娘煮饭,煮成烂稀饭,笨师傅拌灰,拌成稀屎一堆……他又说开了,听得我好笑。我说康师你干活嘴也不闲着,说得挺逗人的。他说经常一个人干活,没人说话,便自说自话,成习惯了。你看没冒一个泡吧?我说,确实没冒一个泡。

搅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从桶里抓起一大把拌好的腻子粉摊开在手心仔细看,没有一粒干粉尘,也没有从指缝中漏下半滴。如他所说不稀不干。康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到长木凳上,用小拇指蘸了些掌心里的腻子粉,把两根石膏条间的小小缝隙细心填满。

他纵身下来,“嗨”一声把桶提到长凳上,把外衣脱了扔到地板上。再从地板上抓起两把腻子铲,左右手各抄着一把腻子铲纵到凳子上。一弯腰从桶里嚓嚓挑起满满两铲子腻子粉,两只手左右开弓,嚓嚓嚓把腻子粉朝墙上抹开去。同时嘴里像伴奏一样随着手上的动作嚓――嚓――嚓――嗨――,嚓――嚓――嚓――嗨――有节奏地吼着。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康师开始给墙壁刷漆那天,大清早我刚起来没多久,电话就响了,是康师打来的。接起电话,只听得他在电话里急促地嚷道:你过来瞧瞧,你过来瞧瞧。哪个叫你让他们来装门的?他们装门门板把我刷好的墙这里錾个坑坑,那里錾个窝窝。莫非叫我一天到晚提着桶白灰在他们屁股后边补坑坑。你过来把他们喊出去,如果他们不走的话,我就撂下滚筒走人。

昨天卖门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是定做的卧室门到了,今天打早过来装门。我想装门和给墙壁刷漆互不相干,就说好。谁想康师会说影响他。

我说他们装他们的门,你刷你的漆,怎么会影响你?

我才说完康师火气更大了,在话筒里吼道,怎么会不影响?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杆酸,坐轿的大爷不晓得抬轿的辛苦。你过来看它到底影不影响?你不来我现在就走人。你要装门就给你装门。

我说好好好,我现在就过来。

真是的,在话筒里就可以看到他的嘴在冒烟。

才到小区单元楼梯口就听得楼上康师的怒吼,你们走不走?来看看你们錾出来的坑坑窝窝。有本事你们来给我补起来。我一早上就是提着个桶在你们屁股后面补坑坑,我这个活还咋干?你们到底走不走?你们不走的话就我走……

我打开门走到客厅,看到康师脸红脖子粗对着来装门的两个小伙子嚷。两个小伙子正在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看到我进来,康师冲我嚷道,你急也不急在这两天,你让他们来装什么门。他们在这我的活计就做不了。

我看看雪白的墙壁,并不见哪里有什么坑坑窝窝。就说,哪有你讲的坑坑窝窝?

康师一听,皱眉瞪眼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一个卧室门口,手指着墙角吼,你过来看,这个难道不是坑?还有那,那个难道不是?我往他手指的地方看,挨近门框的地方有几个很小的小坑。小到完全可以忽略。装门的时候门板门框撞着一下很正常的。平时如果不是故意要去找,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康师却是生气得很,就像自己亲生的孩子被别人在身上戳出了几个窟窿。

这边还有,他又一大步往右边墙角跨过去。却由于太激动,一大脚踹在了墙边刚打开的漆桶上。漆桶倒在墙边一小堆用剩的沙上。这下好了,好好一桶漆泼了大半桶在沙上。我说,哎呀,你看看漆都泼了一半了。他扶起漆桶对着我嚷道,泼了就泼了。漆是我弄泼的,你给工钱的时候三百五百随你扣,现在你把他们喊走,不然就是我走。他一只手指着门,一只手不停在空中对两个小伙子挥舞着,好像两个小伙子是两只令他厌恶至极的苍蝇,巴不得一巴掌把他们煽走。

我觉得康师真是小题大做,但是看他那样生气在意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倒是他气得通红的脸颊衬着从眉宇延伸到鼻翼两侧的那块白斑,十足的一张京剧脸谱。再加上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装门的两个小伙子也觉得好笑。他们收拾好工具对我说,干脆我们改天再来装算了,省得惹这个师傅鬼火。他把电闸也给拉下来了,我们刚拉上去,他就跳过去一把拉下来,电钻歇歇停停的我们也装不好门。我赶紧说,也好,也好。

两个小伙子走到门边,康师依然不依不饶地说,我倒是跟你们讲,你们要装就得等到我把墙全部刷好漆以后再来装。就是你们錾了哪里,我眼不见心不烦。过后我再来补一下可以,我没刷完漆之前不准来。

两个小伙子悄悄伸长舌头,小声说,奇葩一个,惹不起就躲吧!拉开门,逃难一样飞奔下楼梯。

康师提了小桶沿墙根单膝着地蹲下来,拿个极小的刷子蘸桶里的腻子粉去补那几个小坑。他用小刷子从桶里蘸起一小点腻子粉轻轻填在小坑里,再慢慢地轻轻抹平。像画中国画的工笔画师在小心填色。只是嘴里依旧嚷着:毛毛糙糙,笨手笨脚,嘴上毛都还没长出来做得成哪样活计?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要是我手上的活计做得这样烂,头都要插去裤裆里藏着。没有三板斧就好意思出来混,羞先人。以为好补得很,来补补试试,又耽搁时间又吃力。瞎子打婆娘――总要一手一手的来,心急就吃不成热豆腐……

我赶紧拉开门,像那两个小伙子一样逃也似的跑下楼。跑到楼下依然还听得他在叽里呱啦的嚷着。

电影桥段里,孙悟空把那个絮絮叨叨的唐僧一金箍棒砸倒在地。我真想有个大铁夹子,“啪”一下夹紧康师的嘴。

嘘――世界清静了。

为了不再惹康师发飙,在康师给墙壁上漆那几天,其它未做完的一些工序都停下来。就让他一个人不受任何打扰地好好干吧。

星期六早上康师打电话给我,说是漆已经刷好了让我过去看看。干活的师傅们打电话来说活计好了过去看看,言下之意也就是叫你送工钱过去。康师这样嗦为一点小事就发飙的人,不及时把工钱拿给他,他不把我耳朵聒噪掉才怪?我挂了电话出门到银行取了钱就过去了。

这一次打开门,屋子里却安安静静的。咦?难道人没在。

转过饭厅墙角却看到客厅里康师安静坐在长凳上,拿着块破抹布在擦拭干活的工具。见我进来,他停下手上的活计说,漆都上好了,你看看。他伸手噌噌在墙上擦两下,然后摊开手说,诺,干干净净的。坑坑窝窝也补好了。露台墙壁上原来的土黄色太难看,我另外买了点涂料拌在漆里,刷成淡黄色,等它干一下再刷一道就可以了。

我到露台一看,原来露台墙上抢眼的土黄色现在成了淡黄色,协调漂亮多了。

我说康师你还挺细心的。我还以为这里不用刷了,现在比原先好看多了。

康师嘿嘿笑了,从地下捡起一把小刷子,拿到水池边洗干净,把刷子在他衣袖上来回蹭了几下把上面的水气蹭干。他把刷子递给我说,漆还剩小半桶,如果后面来干活的刮着墙,你就打电话给我我会过来补。这把刷子留给你,剩下的漆还要用的话你可以用这个刷子刷。

我接过刷子放在窗台上道了声谢,然后从包里掏出钱递给他。我说,康师你的工钱,三千五,你点一下。

这时康师没接钱,说了声:不急不急,你装房子肯定钱紧,你先用着,以后再拿不迟。

我倒没想到康师会这么说。我和他非亲非故,不过是我装房要粉刷墙壁,他是一粉刷匠,因了水电工黄师的介绍接了这桩活计。活计一做完,他拿钱走人,今后我们未必再会碰到。不过客气话也好,真的也好,还是让我心里热乎了一下。

我依旧把钱递给他,再紧也不能拖你工钱,你干活也挺辛苦的。呐,你数数。

康师接过钱,说道,不用数了,你们读书人信得过。

我心里又热乎了一下。

他从那一沓钱里抽出五张朝我递过来。那天把漆也弄泼了,让你又多买了一桶,这五百块你收起来。

他一脸真诚,像个犯了错甘愿接受一切惩罚的孩子。和那天一大脚踹倒漆时手舞足蹈火气冲天的康师判若两人。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忙说,不用不用,你活计做得这么好想得又周到,我怎么能为那点漆扣你工钱。你赶紧收起来。

康师却执意要把那五百块钱退给我,一味朝我手里塞过来。我又不肯收。两个人推来塞去的。最后拗不过他收起两张,递过来三张说,五百你不收,那这三百块你一定要收下。泼了那么多漆,该扣的。

看他一脸的真诚和坚决,我更不能接着那几张票子,但又不想再推来塞去。我赶忙说,我还有其它事要办,我先走了。钱你收好。

我急匆匆朝门口走去。康师不安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三张票子,嘴里一直说着:这咋会行 ,要不得,要不得……

第二天我去开门给装门的师傅。两个小伙子开玩笑说,如果开了门康师在里面我们马上掉头就跑。康师嚷起来声音比电钻声还大,电钻用长了会发热,康师的嘴皮怎么讲都不会发酸。我们惹不起躲还躲得起。我说放心,康师要在的话我敢让你们来么?我们都笑了。走进客厅,装门的师傅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我走到窗台边,却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把装修用的钥匙,一把刷子,刷子下压着整整齐齐的三张百元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