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钟巨响启“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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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作于武则天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其年三月，唐军前锋为契丹所败，举军震恐。子昂随军，屡进策谋，而不为采纳，反遭贬抑。“公（子昂）知不合，因登蓟北楼（即幽州台，又名蓟丘，系战国时燕都所在地），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卢藏用《陈氏别传》）所歌即为此篇，诗题殆为后人所加，属古诗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古人”指前贤，“来者”指今世尚未出现的后贤。登斯台，触己情，含意是：像燕昭王与乐毅那样明君贤臣契合的事已为千载岁月所泯灭，后世不复得见，建功立业的机遇终为乌有。诗人俯仰古今，前后是一片空白！不合时宜，人莫我知，这是先驱者的寂寞，正如易卜生所言：“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立的人！”（剧作《人民公敌》）

接下，“念天地之悠悠”。悠悠，绵长、邈远，兼时与空而形容之。宇宙无穷，人生有限，巨大的反差造成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压力，令诗人百感交集，茫然失落，――就其精神层面而言，由“念”字领起的这一句短诗，就是一篇“微缩”的《天问》（除了“问”的形式）。

于是在前三句时空组合的屏幕上，聚焦镜头似的，出现了凭高眺远的诗人的自我形象：“独怆然而涕下！”一时之间，古今茫茫，世无知音的孤独，怀才不遇的抑郁，政治抱负破灭的怨悱，公忠体国而报国无门的幽愤，尽从短短的四句诗行倾泻而出，声情激越苍凉，洵可谓“发为变徵之音”也！这是一个负载生命悲剧意识的、孤傲的灵魂，诗的意象给人以崇高的美感。

如此赏会、评价，是否有“拔高”之嫌呢？伟大的作品是具有思想的张力的。《登幽州台歌》注家每以陈子昂与主帅武攸宜“不合”而受贬黜后登台作歌的本事来解说，此固无不可，然诗中弥漫的力量、虚旷的境界，正在于突破了、超越了人世万象，甚至可以读出形而上的“宇宙意识”“终极关怀”来呢。无须藻饰，无须刻画，苍劲浑朴，沉雄悲怆，实乃初唐诗坛扫荡齐梁颓风的洪钟巨响！我们不是可以从它来展望辉煌的“盛唐气象”吗？史亦称唐诗为“唐音”（元代杨士宏有《唐音》之编，明代胡震亨有《唐音癸签》之作）；“唐音”之启，自得首推子昂之功也！（《新唐书》本传云：“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有此一歌，子昂于是不朽。

在体裁上，此诗也可称独领。《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子昂之歌，殆由此化出；既有屈子之遗响，更有诗人自己的独创。其五五六六的句式，前二整饬而后二则纯用散文句法，增一“之”字一而，字，节奏由急而缓，颇得“虚处传神”之妙。诗的散文化即为口语美，此种写法，全然服从于内容的需要――只有冲破过于规范的形式，才能更加自由地表现那迸发而出的不平之鸣”呢。诗中“者”字、“下”字古韵同部（皆属“马”韵），可别误以子昂所歌为无韵之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