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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剑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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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始终如一

在那些日子里,太阳落山之后,晚自是在惨淡的气氛中开始。坐得满满的教室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人们也如僵硬的鱼一样沉默。唯有今年最初的一只金龟子从茫茫无涯的黑夜里骤然投入光明,因而兴奋得四处碰壁,发出翅膀不住振动的嗡嗡声。陶振五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随着它在嘶嘶作响的灰白的荧光灯之间游移旋转,看见它在冲撞灯管后带下的一点灰尘悠悠落在袁敏中那瘦削的肩膀上,然后闪烁着深褐色如梦幻一般的翅膀嗤的一声向别处扑去。袁敏中伸手弹了弹衬衫,头也不回地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陶振五既惊讶又愤怒,他对袁敏中无法想象的准确感觉和无动于衷的冷静态度感到不可思议,因而更增添了他对这个素有聪明之称的瘦子的憎恨。许多张苍白的脸不太真实地抬起来,密切注视着金龟子的动态,直到班上年龄最小而且最漂亮的黄莹掩饰不住地“咦”了一声。于是人们都不看金龟子而去看她。黄莹娇俏地微微一笑并且垂下眼睑,仿佛对大家表示歉意。大家也就对这可爱的小妹妹报以大哥哥大姐姐般的笑容。而那只金龟子此时已停在离陶振五三米之远的墙上。一张刚刚完工的蜘蛛网在不远处的旮旯里饶有兴味地等待着它。

陶振五脱去鞋子,把脚搁在凳子上,望着教室后门外不知底细的黑暗展开遐想。吃晚饭时,父亲的脸色远非和善,不过他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正当他的筷子向今晚第十一块呈诱人的暗金黄色的瘦肉片伸去时,父亲怒不可遏地猛拍了一下桌子。陶振五在耳朵听见“书么不会读,肉么吃得倒起劲”的吼声同时,眼睛却发现那块肉几经曲折终于落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瞻仰父亲那张生动的脸。父亲其实很丑,那张迅速开合的血盆大口和绿豆小眼相配,令他感到十分可笑。有时他甚至想提醒父亲一下,然而据说自己长得和父亲很像。大哥和嫂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正如从前大哥挨骂他幸灾乐祸一样。母亲在父亲的盛怒下忧虑地哆嗦,她的目光徒然焦急而无助。“算了吧,”她声音细若游丝地求情,“孩子也……”

父亲暴风骤雨的响亮嗓门将她的话语淹没。他像一只剧斗之中的公鸡,头额上血脉贲张,双眼闪着凶暴的光芒,唾沫星子四处飞溅。陶振五知道父亲只要三四天不发作就能够积蓄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整个房屋在他的狂飙之下颤栗。大哥脸色逐渐灰白起来。陶振五心情平静而坚定地向第十二片瘦肉伸出筷子。在初夏的斜阳里筷子虽然有些颤抖但还是勇敢地前进。父亲在一瞬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张口结舌仿佛突然之间被人击懵了。随即他抓起懒懒地瘫在旁边桌上的书包,狠狠掷向陶振五,并且怒吼道:“滚!滚到学校去!”

陶振五此时模仿着父亲的样子向全班同学挥了挥拳头。没有人看见他,因为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这是他自己挑选的座位,并且由于这一排只有他一个人而可以永远不挪动。没有人注意到他从不换座位,也没有人和他说闲话或共同做些小动作。陶振五在这里既自由又孤独,像一只天边的风筝。所有的人都令人寒毛直竖地沉默着,仿佛蓄意要将他遗忘。厌恶感油然而生。他讨厌同学们大有深意地绷紧着的肩背,以及在纸上飞快地游走不停的手和钢笔。黑板上数学教师蹩脚别扭的笔迹在粼粼闪烁的刺眼反光中常常看不清楚。如猫头鹰一般踞峙在座位上的学生们飞快地抬头望一下,又捧着腮苦苦思索。肥胖的庞文远比别人更早地穿上了短袖衫,他沉重硕大的头颅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终于一点一点地坠落到那一弯柔软的浅橄榄色的臂肘里。幸福的鼾声随着呼吸轻轻地一涨一落。他背后的一对引人注目的女同学韩慧和柳露嘻嘻地偷声相视而笑。她俩都苗条秀丽,而且文静少言。陶振五发现离自己不远的赵江正在窥视她俩中的不知哪位。他的小眼睛从侧面看去闪烁不定。而他不过是众多窥视者中的一个而已。忽然长相平平学习却很好的朱雯不耐烦地在地板上擦了一下脚,发出一声钝涩的毛茸茸的声音,似乎在警告什么。如此奇特的声响使得正在如怪鸟般昂头苦思的蒋少南不得不暂时中止他的思绪。陶振五充满嫉妒地移开目光,他发现事实上在静寂之中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除了自己以外。

他讨厌这个学校里的一切。他讨厌看守校门的老王和老李。那两个干瘦丑陋的老头儿每天坐在学校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后面,卷着裤脚像山魈一般箕踞着,永远在叽叽咕咕低声交谈着,同时挥舞着枯臂,或伴以突然的左右张望,仿佛这个学校里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两双世故之极而且洞达人心的贼眼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陶振五觉得每当自己经过那个前面种着两坛灰尘仆仆的美人蕉、旁边有一条时清时浊的水沟日夜流过的校门时,老头儿就格外警觉,交头接耳的次数也骤然增加。但其实他没有丝毫引人注目的地方。据说两个老头儿还常常带着恶意的微笑在阳光下细心察看每一封信件,将凡有可疑迹象的学生来信收集起来交给班主任们。而那些好奇心极重的班主任闲下来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压抑不住欢愉的心情,动作娴熟不露痕迹地用小刀或薄塑料片拆开封条,检查自己班上是否有偷偷谈恋爱的学生。上个学期班上颇为时髦活泼的女同学“多舌鸟”忽然屡屡被叫到办公室进行密谈。据有趴门缝习惯的几个男同学称:班主任胡占元语重心长而“多舌鸟”清泪涟涟满面痛悔。从此“多舌鸟”不再是传播小道消息的工具而自己成了小道消息的素材。他也讨厌那些走来走去的男孩子女孩子。他们看上去长相神态都差不多。每天上学或放学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总是像逃避灾难的人群一样忽然大批出现,潮汐似的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乱乱哄哄涌进涌出。他被淹没在陌生的海流中……孤独而又冷清,仿佛身边游过的是无数鲜艳的鱼类。他们激烈地讨论着刚刚举行的考试将不及格的可能性,或考不上大学的必然性。在他听起来只是一片飞鱼的鸣叫声。女同学挺着隆起的小胸脯骄傲而羞涩地走着,步履优雅从容如黄昏散步的梅花鹿,随时准备接受陌生者或熟悉者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人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令他恼火。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即将降临么?但究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即将降临,他倒也说不上来。这并不妨碍他还讨厌所有的教师和他们腋下夹着的厚厚的讲义。他倒并不在乎讲义有多厚,因为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对讲义的厌恶是每个学生的天性。那些令人恐惧的教师……外星人模样的历史教师匆匆走进教室,在讲台级上绊了一下,仗着外星人奇异的平衡能力没有摔倒。他开始上课:“同学们……均贫富……”他的圆圆的镜片令人想起上世纪20年代的私塾先生,他的表情使人想起许多影片中的镜头,而下面的学生们正在与午后瞌睡虫作半推半就的斗争。“同学们,要把这六大本历史教材上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把我发给你们的油印讲义都背下来……要学会把历史事件拆散,重新组合,相互比较……”不久同学们发现讲台上已经变成了外号“讲坛报主编”的地理教师。他花了一节课谈各种与地理无关的趣闻逸事,其主要部分是他个人历史上的荣耀时期。第二节课他猛吸了一阵烟,脸涨得通红,用那双巨大的青筋突暴的手掌狠狠拍击讲桌,在腾起的粉笔灰雾当中怒吼:“所有地理教材、复习资料,参考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例、每一个注释,都必须滚瓜烂熟!必须……”高大的语文教师双手撑着讲桌脸色严峻地:“……每一首古诗每一篇古文,每一个作者……每一个高考可能会出的作文题目……”将届中年犹风韵不减的数学女教师心平气和语调柔曼地:“每一个公式和定理……能找到的每一道难题……”年轻的政治教师:“每一……每一……英俊的外语教师:必须……必须……”最近有一位生性老实的女同学几天没上课了,传来她因承受不了太多的作业而病倒住院的消息后,人人都如丧考妣地阴沉着脸。这是她唯一的一次在班上成为显要人物。他也讨厌学校的两幢教学大楼。它们除了一在北面一在南面之外,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从足够远的距离匆匆一望,它们尚可算是半新的楼房。无论从哪个门进入它们,总有一股冷飕飕阴恻恻的微风吹过来。学生们拍击着漆黑的扶手上楼,完全没有注意到墙壁上到处是暗淡的痕迹,有时甚至会赫然出现一双墨染的兽蹄般的手印,旁边一个锋利的箭头指向一行拙劣的字:某某某不要脸!剥落的石灰块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下来。走廊上结满蛛网的肮脏的电灯泡在陶振五的印象中从未亮过,红色的绝缘木弯弯曲曲地延伸直到超出他的意识之外。但某些地方木条被剥去,绝缘体也已经腐烂。总有一天会失火的,他想。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所学校失火的情形,这倒挺有意思的,因为从此就可以不用上学了。但不上学他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难道待在家里看父亲那盛怒的脸色?想到这里,他又在想象中把火势扑灭了。这所学校还是不要烧毁为好。实验大楼建造在学校东面的山坡下,无数块玻璃在太阳落山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宛如北欧童话中神奇的虹彩。多少人眯缝着眼伴随着无限拉长的身影欣赏这个奇观,表情绚烂诡异令人暗自神伤。不过,它后面的小山丘却值得一游。夏季来临,所有的树林和野草忽然疯狂地生长,世界变得狭窄拥挤起来。这是螳螂、蝴蝶、蜥蜴和蚱蜢的乐园,是狗尾草、香樟树、栗树、洋槐以及其他草类的天堂。每当一个人将自己淹没于其中时,硕大的蚊蚋和精致的苍蝇便如欢呼的臣民一般簇拥着他。此外,他还厌恶学校的大操场。足球场上已找不出几根草了。中午和傍晚,大群大群精壮野蛮的家伙像荒原上的狼一样追逐,灰尘蔽天……但某些年分忽然草又长得高过膝盖。常常有人走着走着忽然将身一扑消失在草丛里,当他咒骂着回到人们视野里时才发现脚下结着一个绊子。四百米跑道永远烟尘笼罩。为此学校每星期六下午便让全体学生倾巢而出往跑道上泼水。水花飞溅,跑道缀满了扇形的补丁。这种愚蠢的办法只会令水干之后灰尘更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