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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色的防滑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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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大雪迟迟未来。

从北京赶回家时,我12岁的弟弟小黑正坐在一块黝黑的大石头上,望着满天的白云发呆。“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问他。小黑叹着气:“让人等了一个冬天,让人白白地等了一个冬天……”那意思是说,雪没有到来,一家人早就巴望着的年货,还有我跟弟弟来年的学费,都将没有着落。

我也跟着叹了一声气。

进门的时候,破裂的烟囱里正冒着缕缕炊烟。父亲在灶屋里煮着猪食,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嗽。他拉着风箱,湿湿的马桑柴火映红了他被山风吹得皲裂的面庞。一抹黑黑的锅灰,正抹在他的额角。锅灰下的皱纹,似乎写满了他57个春秋历经的所有沧桑。

“爹!”我叫了一声,将我从北京带回的一条围巾送到父亲的面前,“这是给你的,钢笔和笔记本是给小黑的。”小黑跳了起来,傻傻的笑声充溢着他的满足和快乐。

然而,捧着那条围巾,看着那些钢笔和笔记本,父亲却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忽然间,他发出一声生硬的喝问:“雪,到现在还没下,你花那号钱作啥?”

我嗫嚅着说,北京的东西正打折,便宜。

“打折打折,打折就不要钱了吗!”父亲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那些钱你就不能节省下来交学费吗?咱村子都那个样子,你看见哪个娃子用过那么好的钢笔了?还有,爹戴着条这么好的围巾,在村子里,不让人笑话吗?你们娘死得早,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话,就是让爹讨饭讨米也要供你俩念书。别人家的娃子,像你这么大的年龄,早就出门打工了,可你……”父亲没有说下去,他一瘸一拐地重新走回灶门口。看着他那条瘸了30年的腿,忽然间,我泪水直流。

我没有告诉父亲,其实,这些钱都是我上个暑假给一家餐厅涮盘子挣来的。而父亲那条围巾,还是我买毛线自己织的。

我跑出了门。身后,我听到了小黑埋怨的声音:“爹,姐刚刚回来,你咋就不能高兴一些呢,看,姐都哭了……”

然后,就是父亲那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天,老不下雪,爹心里乱啊!”

我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公路。我知道,爹的叹息,跟小黑一样,都是那公路、那雪引起的。门前的公路是一条从重庆东部直贯湖北的国道,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许多南来北往的车辆,都会被堵在高高的七曜山顶。为了防止车辆滑下悬崖,许多司机都会临时找一些村里人来为他们拴防滑链。这是一个危险却也很诱人的活儿,弄不好,会被下滑的车辆永远压在车底;弄好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有50至100元不等的酬金。而父亲,就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拴链高手。于是,一年的时光,父亲都会盼着下雪天的到来。那样,他不但有机会帮司机们拴防滑链,还可以将早就准备好的康师傅大碗面、卤鸡蛋之类的吃食乘机向乘客们兜售。平时5角一个的卤鸡蛋,这时候,可以卖到5块钱的天价。

不知什么时候,小黑也来了。“姐,你别生气,爸是心里愁着哩,今年这雪咋还不下呢?”他说,语气像足了一个大人。

我说,我知道。我拉过小黑,让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不怨爹,我知道钱每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年年等下雪,咱家的账啥时能还完?要不是记着妈的话,我真想打工去,一心一意供你念书!”

“姐,你千万别这么想啊,你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咱村上的骄傲哩!知道吗,打你考上大学后,咱村中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叫咱爸坐上席。你要不上,我也不念了!”小黑急了,小脸通红,眼中汪着泪花。

我无语。我只是觉着,已57岁的父亲,腿脚又不好,还得供我跟小黑念书,实在太累了。

腊月二十七这天,天,终于变了。风,带了哨子,呜呜地吹得山上的冈青树、花栗树、枞树哗哗直摇。即使在屋里,我们也可以感受到那异常的寒冷。

“要下雪了。”父亲的房中,传出他的咳嗽,还有小声的嘀咕,“终于要下雪了。”

小黑的房中鸦雀无声,看来他已熟睡。

我在想着明天的日子。前两天,我已暗中准备了一些饼干、矿泉水、咸鸭蛋之类的食物,我盘算着明天如何第一时间将它们带去国道,如何第一时间将这些东西卖个好价钱。

后半夜的时候,父亲的房中发出些响声。我下床,进去看了看,父亲发高烧了,神智已有些不清。我找出一包解热止痛散,让父亲服下,父亲却睁眼说:“没事,天亮的时候,别忘了叫醒我,这该死的雪,终于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没有叫醒父亲,也没有叫醒小黑。父亲正发着高烧,怎么可能到雪地里去呢?小黑还小,正是睡懒觉的年龄。

蒙蒙的天,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满山岗铺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提着筐子,出门。山道上,早已是纷纷的人流。比我更早的,是村子里那些和我一样的提着竹筐的人们,刺骨的寒风刮着他们粗糙的脸,也把他们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谷里:“康师傅大碗面咧――”“麻花――蛋糕――”“热乎乎的茶叶蛋咧――”

突然间,一丝难过掠过我的心头。我发现了一个小不点的身子,正挤在最前面的一辆车旁,稚气的童音叫嚷着:“要方便面吗?来一桶方便面,五块一桶,有开水的!”那红红的围巾,让风扯动着,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是小黑,不知什么时候,小黑已来到了国道上!沉甸甸的篮子让小黑的身体艰难地向一边倾斜着,被风吹得红红的脸蛋上洋溢着过节般的喜悦。

看见我,小黑笑了笑:“爹生病了,你又刚从北京回来,我没敢叫醒你们。赚些钱,也让爹少操一些心。”他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痛。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抿住嘴,拼命地点头。

下午时分,我的筐已经空了,小黑更棒,他说他已赚了50块钱。我们盘算着,如何回去给父亲一个惊喜。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边从山顶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边叫喊着小黑的名字:“小黑,不好了,你爸出事了!”那声音惊惊慌慌的,击落了小黑手中的筐子,也击碎了我一颗正充满喜悦的心。

我和小黑在乡亲们的带领下,来到父亲出事的地方。父亲躺在国道下山的一个拐弯处,皑皑的白雪下,他斑斑点点的鲜血,像一朵朵梅花。父亲粗糙的脸膛,这时在白雪的映照下,宛如一尊斧削的塑雕。

父亲死了,父亲这个一心指望大雪封山,可以挣上一笔钱供他的儿女读书的拴防滑链第一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他装好的防滑链下,倒在了他巴望许久的这秦巴山脉的第一场雪里。

入殓时,我给父亲戴上了那条围巾,那条被父亲骂我乱花冤枉钱的围巾。眼泪在我眼眶澎湃汹涌,我禁不住嚎啕大哭。

小黑也哭了,只是,他跪在父亲的脚前,强压住了沉闷的声音。

雪,依然在漫天地飘飞。寒冷的风,抽打着我与小黑两张木讷的脸。飘飘的雪花,已将我跟小黑变成两个雪人。“姐,我们是不是成了孤儿?”小黑满脸是泪。

我将泪脸贴上小黑的脸。“别怕,姐在哩,姐这就不上学了,姐出去打工,打工挣了钱,供小黑读书。”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将悲恸的哭声响彻山野。

那一晚,我拉着小黑,泪水,早已成河。

开年后,我辞别学校,提前去一家公司实习,实习期间,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学业。我写信告诉小黑,姐每月可领800块钱的工资,几个月后,还会加薪,你就安心读书吧,姐供你。

父亲这个防滑链高手,为了让我们姐弟走出大山,用他的鲜血努力为我们拴挂着人生的防滑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