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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就在我来到爱荷华的第二天,在一个酒会上,我认识了本·瑞德。本·瑞德是个纯爷们儿,说话直截了当,他说他来参加这个酒会只有一个目的,问问我这个“爱运动”的人“想不想开飞机”。我想都没想,说:“当然。”
我终于来到飞机的面前了,严格地说,这只是一架教练机,总共只有两个座,一个主驾,一个副驾。当然,我坐在副驾上。机场上空无一人。就在发动之前,本·瑞德大喊了一声:“前面有人吗?”无人回应。本·瑞德又喊了一声:“后面有人吗?”还是无人回应。——本·瑞德的这个举动真有点无厘头了,明明没人,你喊什么喊呢?可本·瑞德告诉我:“必须大声问,规则就是这样。”飞机终于升空了,为了奖励我这个远方的客人,本·瑞德首先做了一个游戏,他把爱荷华的四个飞机场统统给我“趟”了一遍。下降,滑行,再起飞。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每路过一个机场,我们都像在汽车里头,远远地望着一排简易的建筑物,然后,汽车一蹦,上天了。
我们的飞机飞越一个小山坡上,在上空盘桓了几圈。因为盘旋,飞机只能是斜着的,错觉就这样产生了,整个爱荷华全都倾斜过去了,房屋和树木都是斜的。——因为错觉,世界处在悬崖的斜坡上了,一部分在巅峰,一部分在深谷,安安静静的。只过了一分钟,世界又颠倒了,巅峰落到了谷底,而谷底却来到了巅峰。
飞机俯飞出了爱荷华市区。我要感谢小飞机的飞行高度,3600米。有学者曾说“美是距离”,是的,审美是需要距离的,作为一种俯视,3600米实在太妙不可言了。大地既是清晰的、具体的、可以辨认的,又是浩瀚的、莽苍的、郁郁葱葱的。飞机到达最高点之后,它平稳了。本·瑞德突然给了我一个建议:你来试试吧。我当即就谢绝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本·瑞德没有坚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我说:“我们去密西西比河吧。”我问:“需要多长时间?”本·瑞德说:“大约一个小时。”那还等什么呢,去啊。
我们抵达密西西比上空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大地依然“郁郁葱葱”,可是,就在“郁郁葱葱”里头,大地突然亮了,是闪闪发光的那种亮。这“亮”把“郁郁葱葱”分成了两半。因为折射的关系,密西西比一片金黄。它蜿蜿蜒蜒的,慵懒而又霸蛮。我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描绘我所见到的密西西比呢?想过来想过去,只有个词:蛮荒,史前一般蛮荒。
许多粗大的树木栽倒在岸边,偶然出现的沙洲上,傲然挺立着一两棵孤独的大树,浩大的寂静匍匐在这里。我震惊于密西西比的蛮荒,原始、神秘、单纯而又伟大。
本·瑞德又绕了回来:“你还是试试吧。”我依然不肯。本·瑞德说:“你还是试试吧,说不定你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我要承认,本·瑞德的这句话打动我了。我的手终于抓住操纵杆了。本·瑞德撒开手,关照我说:“一旦出现问题,你立即丢开,什么也不用管。”
我终于驾驶飞机飞行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起来了。驾驶飞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行为,你得处处关照。你必须时刻关注飞行的高度、速度、航线、本·瑞德替我翻译过来的塔台指令、舷窗外的前后左右。当然,最重要的关注还在手上。如果说,汽车的方向盘只管左和右的话,那么,飞机需要控制的还有上和下。我想我还是太紧张了,注意力就很容易“抱死”,上和下问题总算被我控制住了,可是,我再也顾不得左和右了。在我“左转”或“右转”的时候,我的动作都是临时的、补救的,过于迅猛了。这一来,飞机飞行的样子可想而知了。它不停地摇摇晃晃。我又想吐了。因为拙劣的驾驶,我的飞行反而有趣了,一会儿在密西西比的左岸,一会儿在密西西比的右岸。可本·瑞德是镇定的。无论我的飞行怎么“玩心跳”,他都心安理得,笃笃定定地望着窗外。老实说,我真的很想把飞机开回到爱荷华去,可是,不能够了。一个哈欠都可以让你吐出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回忆起我的丑陋的驾驶。我知道了一件事,集中注意力固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之后再有效地分配出去,生命才得以舒展,蓬勃的大树才不至于长成根可笑的旗杆。
(史志鹏摘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