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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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季,无风｡阳光下的人更像贴在热锅边的煎饼｡走在那样的日光下接受烘焙,似乎需要些勇气｡除非有事非得出门,不然人是不会去轻易挑战勇气的｡很多时候,人类比自责中的懒惰只有更甚!安于现状永远是人类最突出的特点之一｡
这样的午后,空气中的含量只会让人无力沮丧易怒的午后,我举着一张惊骇忧伤到麻木的枯槁形象出现在返乡的客运站｡
处理完男友丧事,我已透支了最后一点精力｡人流如织的客运站,买零食､买水､买票､四顾找车､闲谈嗑瓜子,再被一辆辆长着四只跑腿的箱子运送到一个个起点或终点,更多的是站点｡
拿到票,茫然到无助,不知道返乡于我意味着什么?是抛却过往开始新的生活?还是背负重重的壳,像铅球一样地把生命沉重地投入另一个未知?我不知道,我等着有人来告诉我｡
离发车时间尚早,早忘记肚里还没填进任何东西,也不想买个瓶子捏在手中｡对于我,那更像装装样子,配合着大包小包,告诉别人我是个疲倦而快乐的旅行者｡然而我快乐吗?尽管瓶子中的东西实在可以浇灭我嗓口燃起的干燥｡
选择一个靠窗的好位置极其重要,它可以使我的目光极尽所能｡来来往往,往往来来,一出出剧情正在上演,它们可以是毫无关联的,从青春言情片断到父慈子孝,也可以是泼妇骂街抑或鸡鸣狗盗｡不管是什么,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它们可以提醒我生活正在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并不会因某个个体的悲剧中止演出｡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初吸引我的应该是那双如秋水的双眼及抿得如一片白纸的薄嘴唇,她身上斜挎个大书包鼓囊囊,双手拎一个捆扎得严实的纸盒子｡很沉的样子,猜想应该是书｡
我的目光只在刚上车的她脸上有短暂停留,便又空无飘渺地投向窗外｡似乎是结论,阅历世事我终于理解人性的冷漠与麻木--因为有限的精力,当完全陷入自我的悲忧中,是无暇顾及不相干的喜或悲的｡
所以说,尽管从一开始我就觉察到了那潭秋水里掩饰不住的不安与苦恼,以及迅速搜寻想要尽快找个落座点的迫切｡
车上空位子多的是,实在想不到她竟局促地坐到我旁边｡
这是我第二次回眼望她,一分质问两分责怪,更多的是自我空间被打扰的茫然｡
纸盒子已放在她脚旁,仿佛犹豫片刻她才轻轻试着坐到位子上,好像怕被针扎一样｡才落座,她便急速地跳将起来,仿佛她坐的确实就是一包针毡子｡
我的眼光已转换为惊疑,她垂着眼帘轻轻回看我一眼,看我的同时顺便扫视一眼车内有无人在注意她｡瞬时她已羞得满面绯红,下嘴唇抿得更紧了,不知是要阻挡即将决堤的泪水还是坚守最后一份尊严｡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我的心紧紧一颤｡这不就是学生时代十四五岁的我么?我马上意识到她遇上了困难｡一侧脸,果然,那条薄薄的布裤子后面已是一片斑驳｡
她解下大大的书包垫在座位上,我看出她的用意,知道不能再沉默了｡她每一步的举动像急了那时可怜的我,买完票恰好来事了,才发现所剩毛票不够买一包最廉价的卫生巾,遮遮掩掩上了车,又怕弄脏人家车垫子,万般无奈把塞满洗漱工具的书包垫屁股底下,半坐半蹲回到家,一条裤子浸成血红｡幸好到家有夜色掩护,却是又急又累,害得大病一场｡
在她犹疑着即将落座之际,我果断地抓住她的手｡没有言语,我只是和她对视一眼｡很显然,这种同性间的默契她马上便懂得了｡她感激的眼睛让我知道她读懂了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怜惜与关心｡
从公厕出来,瘦弱的她细细的腿骨包裹着我那条于她略显宽显长的牛仔裤｡一条随便从行李包翻出的裤子｡他在世时,一向说这条牛仔裤把我青春跳跃激扬的热情都包裹出来了｡那是我最钟爱的一条牛仔裤｡
我终于看到了那双迷人大眼溢出的春光无限｡她确实长得很漂亮,两只甜甜的酒窝一荡一漾｡那双溢满笑意的大眼对我眨了眨居然就被打湿了｡
我仰头望天,尽管天蓝得刺眼,热得灼人,我却生怕一低头泪水难抑流满面｡为何流泪?我想已经不重要了!
这可能便是冥冥之中所谓的缘分吧?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它并不只存在于异性之间､同辈之间｡它可能是同性间的感同身受､同病相怜,也可能是忘年之交的友好投缘､依恋､崇拜及包容｡
人一辈子都在行程中,某一个特定时刻,或是一个很平常的地点,总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和你碰撞,最终激起一浪浪温暖的感动,那种激荡心怀的感受总是忧喜参半,时时伴随涨潮般的流泪冲动｡
几年后小女孩考上大学,我与她一直保持联系｡一次她给我打电话,突然说:静姐,初次见面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所以才坐你旁边!
我笑问:为何?实际上不用问我也知道为何,我不是个唯心主义者,但却相信世间层层叠叠网状般交织着很多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总是相辅相成､相依生存｡所以,我坚信,我们的情谊原本便包含在繁杂的某个空间里｡只要时机成熟,总会发生碰撞!这便是生命的玄妙及人类所得的恩惠｡也相信世间无论是谁,或多或少都领受过这样的恩惠｡只不过,有的人在意了,把它当回事,加倍珍惜｡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实可救人出窘迫之境｡于心,何尝不是一份自豪的交待?
有的人刚好背道而驰,怕多事,抑或世界精彩得瞬息万变,已麻木得不把事当事了!结果当然无风无浪,事不关己,却遗失了可能是美好而宝贵的东西｡
我时时渴望这样的碰撞,这也实是考验我心尚未僵化､尚有人情味之法｡害怕冷漠,害怕无动于衷,害怕有一天世界不再有感叹号｡每个人都铸造成为铜墙铁壁,害怕再难有一滴真情流露的眼泪｡
回想紧迫的十几分钟,翻裤子,买卫生巾,拉小女孩上公厕……
有的只是赶时间的紧张与帮助别人解除困境的快慰｡我甚至暂时忘记自我锥心的痛苦｡
发车时,竟然洒起菲菲细雨,六七月的天空,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