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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母亲去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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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阵小雨山泉就大了,它们在林间窃窃私语。山中植物尚未完全转青,山头一片鹅黄,只草色在阳光下蔓延。桐花清香,众鸟鸣啼覆盖在烟岚之下,婉转而明丽。春水涨过两遍之后,天一晴就要赶集了。

头天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列出一张清单:簸箕、篾垫、渔罾、马勺、镰刀、锄头……杂七杂八,一大堆。父亲说:“你想把整个场都买回来?就这几个钱。”父亲从不赶集,但他却能决定买什么。母亲在心里打了个转想,哪些家什还能将就着用,哪些非换不可,然后,把还能用的从清单上抹去。我心里想着的却是糖人、油炸芝麻丸和北方来的猴把戏,明天的场面一定很热闹,之前我听过很多关于集市的描述。

赶集分为两种,赶三月三和赶社。赶三月三是在镇里,赶社则在老县城,都是每年一度。到镇里去赶三月三要走七里多山路。出了村子,队伍不断变粗,沿路很多村子的人慢慢汇集在一起。路边的农田刚犁过,我双脚八叉坐在母亲的肩膀上,水田里,数不清的青蛙和蛤蟆在喊叫,母亲一边走,一边叮咛说,跟紧些,别被拐子拐走了。

镇里街道两旁摆满了摊子,像一条看不到尾巴的长蛇。集市上人潮涌动,铁器、篾货、谷种和小菜种子,还有大城市来的新潮衣服、鞋子、玩具枪,最多的是油炸芝麻丸摊子,喷香,脆甜,饱满诱人,架着大大的油锅,每隔几步就一家。买东西的人,被挤得东倒西歪,他们将农具举过头顶,在人丛中来回穿梭,这个动作象征了农具和农事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

要进集市了,母亲把我从肩上放下来,将一只胳膊递给我说,使劲抓住,知道么!

母亲身材矮小,很快淹没在强大的人流里。我拽着母亲的胳膊,像走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山洞中,感觉天旋地转,抬头只见无数的胳膊和屁股,我的内心一片兵荒马乱。我知道一旦松手,再抓住的很可能就是别人的母亲。挤到人流松缓的地方,我使劲摇晃母亲的胳膊,要吃油炸芝麻丸,要买小唢呐吹。母亲只买了一串芝麻丸,“等把东西买齐了,再耍”,并摸了摸我的脑袋再次强调,“你要死命抓住,听见没?”我小心地点点头。锄头、簸箕、棕丝斗笠、镰刀、谷种、魔芋种,东西快买齐全了,母亲的手也就不得空了。我从抓她的胳膊,换成抓她的衣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丢的,只是看了一眼猴把戏,回过头便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那个人不是我妈!

母亲的声音急促焦躁。“黑子,在哪呢?”我惊恐万状,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母亲找到我时,眼里闪着亮光,噙满了泪水。

为了找我,她把刚买的四把镰刀弄丢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对别人说:“可惜了四把上好的镰刀,一块五一把,刀口好得很,我看了好几个摊位,就数那几把最好。”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正挑着一担箩筐走在大路上,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农具。农具没我重,为保持平衡,母亲特意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头放进我对面的那只筐里。后来母亲跟人提到这事,不停用手拍胸口,“呸咻!呸咻!吓死我了,差点就把黑子弄丢了!”

那年,我6岁,第一次跟母亲去赶集。那时候,母亲赶集只买不卖。

十岁之后,母亲不再担心我会被谁拐走。我喜欢集市的热闹,喜欢小唢呐和耍猴把戏,也喜欢从南方舶来的菠萝、录音机,还有港台明星的照片,但我不再喜欢跟母亲去赶集。她总是选择集市即将结束时才去,那时东西都是扫尾货,便宜很多,即便如此她还要讲半天价。每次赶集,母亲都要从家里带东西去卖,卖了东西,才有钱赶集,她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和哥哥上学要钱,她得想法子凑钱。如果跟母亲赶集,就要帮她提这提那,不能和伙伴们一起玩。

有一年社日,母亲突然对我说:“明天跟我到县城赶集”。她说我有了不小的气力,已经能帮上她的忙。

去的时候坐车,母亲说,去年赶集篾垫、箩筐质量差,还贵得要死,所以就没买,今年将就不下去了,无论如何要买一床,不然搞双抢没篾垫晒谷子。她头天晚上关了两只乌鸡,收拾了五斤百合粉,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乌鸡三十块一斤,百合粉五十块一斤,卖了它们才有钱。

母亲还像以前那样,摊子要看过五家以上,杀价要经过三个回合,如此才肯下手。因为有任务在身,我收起了耍心,耐心在一旁等候。我们家的乌鸡和百合粉都是最好的,卖出了好价钱。买定两担箩筐和一床篾垫后,我们挤出人群去了车站。司机看了看我们身边的东西,脸顿时拉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上,除非给五倍的车费!他说,我们的箩筐和篾垫起码占了三个人的位子。司机势利眼,知道这一天有的是人坐车。我们去赶另一部车,那个司机口气更恶,根本不让上车。母亲说,手上已经没剩那么多钱。我急了,难道要走路回家?最近的小路都有十五里!我开始骂脏话:“黑心司机,三十下午拿恶鬼。”那司机听见了,扭头横了我一眼:“小东西嘴巴欠抽!”放在平常母亲一定会跟司机争执,可那天,母亲表现得格外平静,“算了,算了,太贵了,划不来。”我看着母亲,意思是想坐车。母亲却说:“时辰还早,我们趁早加戏走,来得及赶到屋。”

那天下午,我们用脚步和肩膀上的重量丈量了从县城到家里的路。

马路,大路,田垄,山路,挨个走过去。篾垫卷成长圆筒,两担箩筐叠起来挂在前面。母亲先是一个人扛,后来让我一起抬,一前一后。其实我只不过是个陪衬,母亲承担了大部分重量。太阳下,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的脚刚好踩着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没有累,我的脚却先累了。

母亲说,嫩鸭子光晓得喊累,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帮家里砍柴卖了。她告诉我说,小时候为供舅舅读书,学习成绩班里排一二名的她主动放弃学业,跟村里的大人到宝庆(我们隔壁县)去砍柴卖。那年她刚满十三岁,每天要过八道河,过两次独木桥,这才换来舅舅洗掉泥腿,吃上国家粮。母亲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骑马,有人坐轿,有人只能做牛做马,我们穷人的孩子,想要有出息,就得比别人吃更多的苦,付出比别人辛苦一万倍的努力。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够了苦,你才会攒劲读书!”这句话,我至今记得一字不漏。

回到家,天已经黑尽。我的脚底板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但我忘了痛,记住的是母亲的那些话。那年,我13岁,刚上初中。不知母亲是真没钱坐车,还是有意磨练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问她。

上初中后,跟母亲赶集的日子少了。那时候,她已经成为集市长得主户,她要为我和哥哥的学费攒钱,积少成多,集腋成裘,不会放弃任何出卖农产品的好机会。

离开老家前,最后一次跟母亲赶集是高二那年。

那时我在县一中读书,为准备高考,学校要求周末补课。赶社的日子也正是在周末,我知道母亲肯定会挑玉米到集市上去卖,便专门请假回去帮她。县城收玉米的地方,是几个固定的点,不用讲价,挑去过一下称就了事。平时一向很顺利,可那天,我们换了几个收购点,老板都不肯收,便宜几块钱都不要。他们说,我家的玉米没晒干,水汽太重,要是倒进仓库,整个仓库的玉米都会跟着受潮发霉。母亲急了,眼神慌乱,嘴巴细细碎碎地听不清在说什么。我心里明白,母亲大概少晒了一个太阳,因为多晒一个太阳,一百斤玉米就要轻掉六、七斤。她只是想多卖几块钱,没料到会弄成这样,平时从没出过这种问题。不卖掉玉米,就没有钱买东西。“你真是个扫把星,好心帮倒忙,平时我自己挑来二话都不说……”母亲是真急坏了。我说:“妈,你别急,在这儿等着,我有办法。”

我在学校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他们家境不错,正在学校补课。我跟两个同学每人借了一百五十,这钱够我妈应付一下了。回来时,见母亲一个人站在原地,人群中的她矮小而落寞,两担玉米不见了。

“妈,玉米呢?”

“在那儿呢”,她指着不远处的地方,我看见马路边晒了一片金黄的玉米,“一位好心的老板收了,便宜几块钱,我帮他倒在马路上晒一晒。”

母亲见我手里捏着三百块钱,急忙问:“钱哪来的?你干啥去了?”她还以为我是从哪儿抢来或者偷来的。

“你放心,这是我跟同学借的。”

她伸过手,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爆满裂缝的手掌从耳畔擦过,那么粗糙,又那么柔软。“我儿子知道心疼妈了。”说完,她转过头去,举起另一只手挡住双眼。此时,我的眼睛也早已注满泪水。

那年,我17岁。

母亲慌张的眼神和转过头去的样子,从当年一直晃到今天,让我终生难忘。

多年来,母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算平时不赶集,每次上街去都要带点小菜去卖,不是为了赚钱,她说,垫个路费,不能撂着一双空手去。

现在,每逢集市母亲照例要去看看。她年纪大了,身体日渐单薄,需要我在前面为她挤出一条路。她依然喜欢在农具摊子前徘徊,如果看见哪一件篾货纹理细密,做工精美,会停留很久。她的目光像一双手,落在农具上,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过去的生活。母亲不再需要农具,拥有它们支配权的父亲已经不在,母亲自己也满头白发。

生命是一场集。这么多年,母亲是在为儿子赶集,赶着赶着,把我赶大成人了,却把自己赶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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