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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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在雕梁绣柱的书店里，用叠叠钞票交易文化的人们，读书佐酒也唯有赏到来日的黄花。文化是一场苦旅，是一座座覆着厚厚尘埃的坟茔，只有抛凿的一刹那，才能在沉溺着层层迭嬗的黑夜中，寻着故去的轨迹，与曾经对话。走在街上，总会偶遇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捧着一本与他年龄、体态与心智都几乎相仿的书，的脚下一碗儿袭着香气的大麦茶，衣衫褴褛，面前罗列 着“十元一本”的旧书摊，畅快。我偏爱他那儿的旧书，每次都买，是因为旧书沉甸甸的历史感与沧桑感，读起来才够书味儿。那天桌上，放着一本《写作语林》，是本有年代的书了，八三年的。我将书翻开，扉页写着奶奶的姓名，摸了满指尖儿的灰尘，往后翻去，夹着一片黯黪却没有丝毫破损的红枫叶。

这枫叶约么有三、四年的岁数了，是谁随手放进去的，颜色消逝，没价值了，便要随手扔去。

“我还在工作的时候夹进去的，一晃三十年了。”奶奶瞟到叶子，一边干着手里的针线活，嘟囔着这么一句。

我的心猛得一震，三十年了。心绪突然紊乱起来，无法平静，奶奶却如往常一样平静地穿针引线。我的灵魂与肉体分离，一页页书篇翻看着，片片枫叶陨落，回到了故城。奶奶，那时才四十来岁，梳着整洁披肩的短发，穿着一身洁白的布拉吉。下午了，她正在批阅着一份份学生的作文。打死她也不会想到，她的孙子，一个叫沈恩霖的十七岁男孩，正在悄没声息地凝视着她。

秋天，北国的秋天，总是来得安静，来得那么那么凄凉。一场夏夜还未熟透，一卷秋风扫过，便又是满地的黄花了。

真快，奶奶感到微凉，披上一件灰黑色的外套感叹着，她料想不到，三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小学外是一趟枫树铺成的街道。满地的红枫啊，牵牛花底的墙角，已是蝉叫得最无力的时节了，声音越来越小，已完全失掉了仲夏时那般的高亢嘹亮。灰黑色的天空，朴素的一代人啊，他们从未察觉过蝉声的渐息，那捧在手中如血般的红色枫叶，也正是灿烂在一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啊！

枫叶真美，奶奶说。她捡起一片注入鲜血的红枫叶，我也捡起一片，只可惜我的那片已经干枯，一碰便会随风破灭。

奶奶舒展着一个懒腰，秋风飒爽，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奶奶很瘦，经不住寒风，我多想站在她的身前，为她遮挡一路的寒风或雨，走过磕磕绊绊的沧海桑田。奶奶小跑几步，将衣服披在肩上，回到了办公室的椅子上。叶子真美，她将它随手夹在《写作语林》中，这一夹便是几十年，不同的时空下，这叶子阴差阳错落在了我的手心儿上。

她看着桌边和爷爷、爸爸、姑姑的黑白合照。嘴上不说，心里却笑了，想着，孩子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三十年后一阵风掠过，吹落了她一根黑发，她将窗户关上，我坐在窗户的下面，不同的时空下，我的灵魂遭受着严刑拷打。奶奶心里满满地装着的是姑姑和爸爸，从未勾勒过她孙子的模样，她却不知道，她在孙子身上注入的心血，是毕生的，是远远超越前两者的无尽心债，你老了，老得我以认不出你是我的奶奶了。

铃声响了，奶奶走进了课堂。

上课，同学们好

老师好，

将书翻开，我们今天来学习《秋天到》

“秋天到，秋天到，田里庄稼长得好。 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饱。高粱胀红了脸， 稻子笑弯了腰。秋天到，秋天到，园里果子长得好。葡萄一串串，柿子挂树梢。黄澄澄的是梨，红彤彤的是枣。秋天到，秋天到，菜园蔬菜长得好。冬瓜披白纱，茄子穿紫袍。白菜一片绿油油，有青有红是辣椒。”

朴素的人生，如同枫叶一样，一直善存着，就永不会褪色。

我将枫叶放归了原来的位置，不可取代的位置。三十年后，我的孩子啊，若你发现这片叶子，请你善待，这是我的奶奶留过的念想，留过一辈子奉献无悔的人生，留过永不磨灭的爱。

习惯了宿醉的人们，不妨同我一样，骑着单车，给灵魂找一个出路，给爱找一片保质期大于三十年的红枫叶。倘若能留住三十年前的红枫叶，我愿用我全部的生命，折去一半，只恍去一个三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