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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杨城郭忆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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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认识扬州,是从诗词里认识的。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大概是给我以扬州的美好印象的第一首诗。后来读姜白石的《扬州慢》词:“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首词,虽然给我以兵后扬州荒凉的景象,然而,我对扬州的印象却更深了。

在我的印象里,扬州是美,扬州是诗,扬州也是芍药、牡丹和琼花。总之,扬州确实美得不得了。

但是,在我印象里的扬州,也有悲剧的一面,最有名的鲍照的《芜城赋》,就是写的扬州,那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其次就是上面提到的姜白石的那首词了,也是一片战火下的扬州。

我从小就爱读《浮生六记》,记得作者沈三白的妻子陈芸――一位非常可爱的中国古典美的女性,她在坎坷中死去后,就埋在扬州。仿佛给扬州立下了一个悲剧的标记。

我还未到扬州,脑子里就已经装满了扬州的各种各样的印象了。

扬州确实是美的,那瘦西湖的纤影,既窈窕而又清雅,你如果从虹桥漫步过去,如果是初春的时节,你可以看到柳回青眼,桃报红靥,春波漾绿,岸草铺碧;真是,你会感到春从所有可以冒出来的地方一齐冒出来了。特别是湖上的一抹轻烟,仿佛山水画家将眼前的画面淡淡地染上了几笔,使得这些景色,都带上了一层朦胧的美,缥缈、空灵、清淡、幽雅……当你跨过虹桥,一眼见到这幅江南早春的画面时,我保证你会被陶醉,你会驻步不前,仔细品味。

然而,当你展眼往远处看去,你会看到这袅袅婷婷的瘦西湖,身材确实是那么婀娜多姿,湖面曲曲弯弯,有时是掩映半面,似断还续。两岸古树垂柳,加上隔年的枯芦苇秆,还有偶尔露出水面的新芦笋尖,甚至在曲折掩映的湖面上,有时还露出半篙扁舟,湖畔也可能碰到垂钓者。总之,一眼望去,分明是一幅水墨画,一卷山水图,而且满纸是烟水野渡的气息。

这样的景色,才是瘦西湖的本色。她不同于杭州的西湖,西湖多少有点人工味和富贵气,也不同于南京的玄武湖,玄武湖似乎略少姿态。瘦西湖我觉得有点像《西青散记》里的贺双卿,粗服乱头,雅秀天成,不假雕饰,完全是诗人本色。

当然,你走过了徐园,走过了小金山,到五亭桥时,则又是一番景色。五亭桥黄瓦朱柱,桥上五亭,桥下十五个券洞,洞洞相通,每到月中,则十五个券洞中洞洞见月,成为奇观。五亭桥南为莲性寺,寺中白塔高耸,与五亭桥似相揖让。最难得的,无论是五亭桥还是白塔,都无富贵态,都还保持着朴雅的风格。五亭桥自以巧胜;白塔则以秀胜,远望亭亭玉立,如白衣大士,恰好与瘦西湖相配。如果此处的白塔如北京北海的白塔或阜城门内的白塔一样庄严隆重,那么,就会把瘦西湖压得抬不起头来,就会产生不协调之感。我深深佩服当时设计师的识力和巧妙的匠心。

扬州使我常挂在心的当然还是平山堂。每次到平山堂,总要令人想起这位文章太守六一翁和天才诗人东坡居士。我记得在平山堂厅后有横匾,题曰:“远山来与此堂平”。每次去平山堂,总要找到此匾饱看一回。我觉得此匾题得实在妙极了,尤其是那个“来”字,简直写活了。不是堂与山去平,而是“远山”来与“此堂”平,字面上写的是山与堂平,读者的实际感觉上却是堂比山高,堂是主,山是宾,堂是端然不动,山是远处趋来。请看这简单的七个字,寓意多么丰富,感彩多么浓烈!比之伊秉绶的“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一联,显然有上下之别。伊撰联句上联显得太实太死,且失去了平山堂之意,下联则毫无新意,只是截取《醉翁亭记》的陈辞,这就无足观了。当然伊秉绶的书法是一代名家,可称银钩铁画,每当我遇见他的书法,总是低徊流连,不忍遽去。可惜原书不存,现在已是后人补书的了。

最可惜的是平山堂后石涛和尚的坟墓,已在“”中湮没,莫可踪迹,一代大师,竟然与烟云俱散,可胜浩叹!

扬州石塔寺的石塔,现在已经在马路中间了,一头是石塔,另一头是一棵古银杏,一条直线,居于马路正中,恰好把马路一分二,成为上下道的分界。石塔是唐代旧物,共五层,四面有雕像,古银杏大概也是唐代的遗物,看它那种婆娑龙钟的气派,也显得是一位历史老人了。石塔寺最引人入胜的当然是王播的故事。王播《题惠昭寺木兰院》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王播微时,在此寺乞食,和尚们讨厌他,才饭后打钟,使他扑空,因而才有上面这首诗,而且“饭后钟”从此就成为故实。谁能想到当年的这座石塔,竟然会保存到现在。扬州是有名的兵火之城,历劫甚多,此塔能巍然独存,阅世千年,实在不易!也许是造物主特地把它留下,作为人情冷暖的见证,以警世人的吧?

我每次到扬州,必去梅花岭史公祠。记得第一次到扬州时,还是“”后不久,梅花岭的史可法墓已破坏,梅花岭的题额也已不存。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历史的脊梁骨,就连当年他的敌人也不敢不尊敬他。谁料三百年后的今天,竟还会让他遭受浩劫,连他的衣冠冢都不能保存。历史的颠倒,是非的颠倒,一至于此!幸而现今梅花岭已经全部复原,史公墓已修好如初,我在陈列室里看到了史公的手迹:两副对联。其书法的遒劲飘逸,迥非一般文人可比;就是当时的书家,也很难有他的这种气势。三百年后,对此手泽,我们可以想见其胸襟气度。这两副对子的联句是:

自学古贤修静节

唯应野鹤识高情

涧雪压多松偃蹇

崖泉滴久石玲珑

下面的是款识云:“辛巳辞焦山寺,书赠大明禅友,兼志寄好山水清奇,颇不相负耳。道邻可法。”两副对子都是草书,真是逸笔草草。第二副对子跋语,因原迹狂草,可能有个别字识读不确,但我仍愿把它记下来,以飨读者。我们从两副对子的联语中,也可以感受到这位“古贤”的高怀逸致,下一联联语似更可看出他当时艰危的处境和坚忍不拔的毅力。

扬州,可看的地方太多了。我还到过蜀冈上的炀帝迷楼旧址,现在的楼台当然不是当年的迷楼了。我也到过扬州郊区埋葬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荒淫的暴君的雷塘。在田野里,有一小片荒冢,只有几亩地,陵墓早已不像样子,只是仍高出于地面,在墓地隆起处,有一方歪斜的墓碑,书“隋炀帝陵”四字,为伊秉绶书,相传炀帝陵本已湮没,清嘉庆间为浙江巡抚、金石家阮元所发现,因请扬州知府伊秉绶书碑以为标志,一直保留到现在。想当年“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的隋炀帝,意旨所至,锦帆天涯,何等的权力威势。谁知到头来只剩雷塘半丘,比起取代他的唐太宗之昭陵,简直是讽刺。这就是对历史人物的公正的历史结论!

最使我难忘的是有一次,由老友钱承芳同志陪同去西山寻找《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的妻子陈芸的坟墓。我们跑了很多路,虽已接近西山,但终因暮色太重,一片苍茫,无从寻觅,只得回车。虽然没有找到,但我却记下了这位悲剧女性的埋骨之处。我希望有一天能重新将它修复,让人们凭吊。

我每次到扬州,总是住在西园宾馆,老友杨礼莘总是热情接待,使我到扬州,不仅是宾至如归,简直可以说是到了第二故乡。那大门外的水码头,据说是当年乾隆到扬州的御码头,右手是“冶春”的水绘阁。我清早起来晓色朦胧的时候,一钩春月,倒影入池,而水阁茅檐下的灯火,映在水里,拉出一条长长的曲折动荡的光影,连同水阁的倒影,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春晓图。

人们常常喜欢说《红楼梦》里的菜肴,我认为“红楼菜”实在是扬州菜的体系。西园宾馆的扬州菜是有名的,每次都能让我回味无穷。

扬州,给我精神上的慰藉太多了。春天的花,秋天的月,还有团团的螃蟹,到了冬天,还可以看到盛开的腊梅。那瘦西湖上“月观”后面一个小园子里的一丛腊梅,我曾欣赏过她盛放的丰容。旁边是一丛天竹,圆珠垂丹,艳然欲滴,与黄色的腊梅相映成趣。这样的庭园景色在北方是无从领略的。

扬州,是美的化身。扬州,到处都是美。

至今我念着虹桥畔瘦西湖的瘦影,念着西园宾馆庭院里中天的月色,念着小丘上萧萧的修竹,念着御码头旁茅檐下早起的灯火,念着春雨迷蒙时扬州的朦胧面庞,念着朋友们的深情……

我深深地怀念着这座绿杨城郭

1986年12月13日夜一时于宽堂

(选自《扬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