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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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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咸明亮都可以用一句话打发: 轮子圆的。轮子是圆的,所以别管了。只能那样了,轮子是圆的嘛。好,没问题,就那么来,因为轮子是圆的。随便你们怎么办,反正轮子是圆的。你说那轮子?修好了,轮子总归是圆的。不必再举例了,他言必称“轮子是圆的”,已经成了口头禅,就像有些人开口之前要慢悠悠地“呃——”一声一样,不管需要不需要,大多数时候没有实际意义。轮子。轮子。轮子轮子。因为他是个开车的。

我认识咸明亮的时候,他就是个司机。那时候,花街上的男人多半不跑车就跑船,包括倒插门来的。二十四岁那年,他从运河下游的鹤顶倒插门进花街,做船老大黄增宝的上门女婿。老黄的女儿嫁过人,有个两岁的女儿,丈夫跟老黄跑船时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就站在船头抽烟,老黄喊他吃饭进仓吃饭,他扭了一下头,就像根木棍似的斜斜地落进水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这个丈夫也是倒插门来的,老黄对他很好,准备干不动了就把船交给他。但他命薄,一百七十斤的大块头扭个头就死了,都不商量一下。老黄独女,非得招个上门的传宗接代,他一辈子挣下的那条船也得传下去,给别人他不放心。咸明亮来花街是学车的,整天跟在老司机陈子归屁股后头,跑长途的时候他来开,让陈子归歪到副驾座上打瞌睡。他喜欢一个人操控解放牌大卡车的好感觉。

咸明亮不开车时整个人晃晃荡荡,手插口袋像个害羞的二流子。一年到头穿着同一样式的黑色太子裤,屁股肥大,裤腿到小腿处突然收紧,他又喜欢把裤子吊在胯上,所以我总觉得他的裤子随时可能掉下来,见到了就想帮他提一下。他跟花街上所有人都打招呼,跟每个小孩都问同样的问题:“喂,小伙子,知道轮子是圆的吗?”单调的游戏他也能玩得上了瘾。如果知道,他就给你一块糖;如果不知道,他也给你一块糖。那天他花街上和老黄的两岁孙女玩,拿一块糖问那孩子轮子是扁的还是圆的,从东边来了一个算命先生。

那些年常有算命先生走乡串户地挣钱,听说瞎子最灵验,但那天来的不是瞎子,他会算,会摸骨,还会看面相和手相,所以不能是瞎子。四周立马围了一大圈人,花街上忙人多,闲人更多。为了证明自己灵验,算命先生捏着山羊胡子(好像所有算命先生都留这一款胡子),随口就点出面前几位的身世。孟弯弯,一脸五谷相,应该是个卖米的。蓝麻子,虽然脸上不太平,那眼神和笑平和软弱,可能是个做豆腐的。冯半夜,那一脸杀气,握拳时候有爆发力,肯定是屠夫。丹凤,他看了看丹凤,措词半天才说,以后一定能找到靠得住的男人。他已经看出来丹凤是个半夜开门做男人生意的那种女人。

花街上走南闯北的人很多,有人知道不少算命先生其实没半点儿道行,不过是提前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到此地一些人物关系,然后复述出来做个障眼法而已。取信之后就可以顺嘴瞎蒙,上天入地乱扯,钱就全来了。所以有人就指着咸明亮,让算命先生看上一看。咸明亮家在鹤顶,料想算命的做不了如此周详的功课。

算命先生围着咸明亮和老黄的孙女转了两圈,揪着胡子说:“不对啊。这年轻人分明没成家,可这孩子却又是他闺女,而且不是亲生的。这关系我也糊涂了。”

大家调笑着准备散掉,这咸明亮和老黄家,这是哪跟哪呀。果然露了马脚。正好老黄女儿出门倒洗衣水,算命先生指着她说:“他们俩是一家!”

大家更笑了,对咸明亮说:“明亮,还不帮你媳妇泼水去。”

咸明亮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肚脐眼,但他笑么兮兮、晃晃荡荡地说:“只要她答应做我媳妇,我就泼。就不信轮子不是圆的。”

“你们看着,他们肯定是夫妻。”算命先生把布包甩到后背上,继续往前走。“下次我还来,他们俩不成你挖我两只眼当鹌鹑蛋炒着吃。”

等算命先生三个月后再来,咸明亮已经到黄家入赘十天了。就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话。老黄从水上回来,听说后招咸明亮见一面,就定了。咸明亮在鹤顶只有一个后爹还在,天大的事情他也可以一个人做主。管它倒插门不倒插门,反正都是做男人,还不费力气赚了个爹当。这一回算命先生的生意好得不行,在石码头上运河饭馆里坐镇两天,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的人都来了,攥着钱让他算。我爷爷也相了一次面,算命的说我爷爷大福之相,孙辈必出大才。那时候我刚念初中,的确成绩不错。我爷爷问,能考上大学吗?算命先生说,岂止大学!我爷爷高兴坏了,人家要一百五十块钱,他给了两百。

不过几年后我没能如算命先生预言的那样去考大学,而是去了北京。高三那年我十七岁,因为神经衰弱退学了。看不进去书,睡不着觉,整天头脑像被念了紧箍咒,一圈圈木木地疼,如果继续待在学校里我会疯掉。所有同学都在苦读,要去挤那一根独木桥,我只能像个游魂在校园里四处晃荡,完全是个神经兮兮的局外人。有一天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然后回宿舍收拾好行李回家了。我跟家里说,就是去死我也不念了,念不动。父亲不明白看上去好端端的脑袋怎么会出问题,那好,你不是图清闲么,跟你姑父去北京干杂活儿,挣一个算一个,顺便养养你那古怪的脑袋。我就跟洪三万来到北京,在海淀区西郊的一间平房里住下来。那地方真是西郊了,跟在农村差不了多少,不进城的时候,要看北京我就得爬到屋顶上往东看,北京是一片浩瀚的楼房加霓虹灯的热带雨林。

具体地说,的是贴小广告的活儿,替我姑父洪三万干,他是个办假证的,我和宝来负责给他打广告,把他的联系方式最大限度地放到北京城里,想办假证的就可以按照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他。宝来二十出头,来得比我早,我们住在同一间平房里,上下床。这间屋里还有一个上下床,住着行健和米箩,他们俩帮陈兴多贴小广告,都比我大一点。关于他们,我在一个叫《屋顶上》的小说里说得比较详细,可以参见。现在要说的,是上面提到的咸明亮。

“嗯,轮子他妈的只能是圆的。”

几年以后听到这句话,我的耳朵动了几下。当时我和宝来正在平房附近的驴肉火烧店里吃晚饭。没有人能说出这句格言,连声音都这么摇摇晃晃。我转身看见咸明亮和一个两手乌黑油腻的胖男人坐在另一张桌上。咸明亮理了个三七开的小分头,穿的不再是过了气的太子裤,而是牛仔裤。后裤脚被鞋子踩烂了,我断定他的牛仔裤也是一样松松垮垮地吊在胯骨上。咸明亮甩着两只手在讲话,两只眼皮耷啊耷的,嘴角往右边斜着轻轻地笑,啤酒喝多了的样子。他把左腿搭到另一张圆凳子上时看见了我和宝来,说:“呀,你们呀!”站起来就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