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 for Ox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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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香港，湾仔长大，专栏作家，著有《死在这里也不错》《李敖研究》等作品。

眼下正值内地暑假，在凤凰卫视资讯台上，看到大批学生家长为他们的小孩子办理留学或者访学计划。这立刻令我想起，自己整整30年前独自搭机到台湾辅仁大学报到的经历，两相对照，不胜唏嘘。如今，我也到了把女儿送到境外“深造”的年岁，而这所始建于1167年的全球最古老的University of oxford，对于我们这一代香港人，则更多是一种承载着记忆与联想的符号，王尔德、萧伯纳、雪莱在牛津的每一张木凳、每一面书架和每一株雪松，都吸引着我对这座古城保有最强烈亦是最原始的向往。听闻近来昂山素季又在这里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我更为帮女儿做出的决定颇有些小得意。愿景总是美好，但对现实不可参照，Oxford对我们一家的这场小风波，和前面这些巨头的名号放在一起，还真有些煞风景。

我的大女儿于今年六月下旬出门离家，独自一人，我先从香港搭机前往迪拜，等候两小时，转机到伦敦，跟两个澳洲朋友会合，游玩六天，再到巴黎，又回伦敦，共十六天的欧游旅程，玩个痛快，然后返家，迎接九月开始的大学生涯。某夜，她身处英国牛津，忽然打电话回家。你懂的，年轻人在外，如果不是遭遇什么困难挫败，不会无缘无故地与父母亲打电话，他们总像飞走了的鸟儿，不会回头。于是我非常非常担心，尤其听到她在电话筒那头的咳嗽声音，心知肚明，她生病了。于是我立即问她， “要不要取消行程，尽快回家？”

“不用不用，别担心，我只是有点小感冒，我在巴黎看过医生了，不是那个”她忽然停住，不愿往下说去。她说的“那个”，指的是肺炎，而且是急性的那种，她患过，惊险万状，而且病发的地点正是牛津，正因如此，惊弓之鸟，她便不肯再提这个充满恐怖惊险的词儿。

眨眼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大女儿当时仍是小女孩，到英国念暑期课程，算是游学吧，高高兴兴去，没想到患了重感冒，竟又变成肺炎。她母亲和我早就计划在学期结束时到牛津跟她会合，再一起到荷兰和法国走走。计划临时全部取消了，也幸好取消了，本来还以为没事，欲继续行程。

初时以为只是简单常见的伤风感冒，流鼻水了，发烧了，没胃口了。小女孩从暑期学校暂时借住于一位长辈家中，心想休息两天即可回校上课，没料全身没有半点力气，咳嗽不休，愈来愈不对劲，待我到了牛津见到她，已是一脸苍白，两只黑眼圈像《死亡笔记》里的Ｌ，嘴唇颜色呢，亦是接近灰黑。吃不下东西不打紧，重要的是连书也看不下，这才是最最关键的。记得去年有一回要抽血，痛死了，但小女孩坐在医务所内等药时随手翻开一页《哈利·波特》，尽管是重读再重读又重读，第Ｎ次了，依然一看即笑，笑如初读。我望见，马上知道病情不太碍事。这趟则是把书放在床边，完全失去翻页意愿，用广东话来说是“唔对路”，亦即普通话的情况严重。于是跑了两次牛津医院的急症室，小女孩对抗生素过敏，服药后全身红疹如中毒，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呆滞，幸好仍像以往生病，没流半滴眼泪。

在英国看完几回医生，小女孩继续发烧咳嗽，眼皮松弛无力的，完全失去了少年该有的光亮与神采。唔，不对劲了，真的很不对劲了，我执起手机，致电返港请旅行社老友帮忙调机位。立即返港，马上回家，这应该是唯一的选项。经过十多个电话的来往沟通，终于安排了傍晚的班机离开伦敦，打道回府，home，sweethome，回家总是最好。

往下便是八天的医疗搏斗了。在香港再照X光始知是急性肺炎，用药，试药，吸氧气，控制白血球指数，前四天病情全没改善，且有药物过敏，剩下可用的药类不多了，绝对不能说不沮丧。医生说验出了细菌，香港罕见，但在英国有个案报告，故很可能是从牛津老校舍内感染而得。人算不如天算，小女孩上了苦恼的一课。唯幸到了第五天终于找对了药，那一针打下去，如同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小女孩已经很久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醒来，揉一下眼睛，总算有信心地问，“什么时候回家？”而且自发病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

五年后小女孩已变大女孩，懂得照顾自己，但因曾有此可怖经验，此番听见她咳嗽，立即心惊胆战，恨不得搭夜机飞去看望她，或迫她搭早机马上回家，然而她坚持完成旅程，没法止，唯有向老天诚心祈愿，请让我的大女儿平安回家。挂上电话筒后第六天，电话铃声又响了，又是传来大女儿的声音，“爸，我到机场了，现在搭的士回家！”，她说。

“好啊，我已买了宵夜，是你爱吃的日本拉面，等你。”我笑道。牛津，这回，总算没再欺负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