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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那么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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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乔泽再次来到这里,距他离开已有6年时间,他在小区里兜兜转转,阳光照在楼顶上,时不时缀上一颗金扣,整齐排列的窗户泛着水色,没有波澜。

八年前叶乔泽站在路边高坡上,一眼望去,这里老旧的平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像一块旧抹布,有的地方缝补翻新,红瓦高墙,从视线中凸现出来,有的地方松散年陈,感觉稍一触碰,就会塌陷下去。

作为本市监察大队城市安置动迁小组组长,这里是叶乔泽的第一个项目,也是最难做的一个项目。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在上报的危房改造名单中,这里大几百户居民呼声很高,最初做安置调查,同意率几乎百分之百。布置工作时,局领导问叶乔泽,“有困难吗?”他立了一个军姿“没问题。”可是到签订正式安置协议时,高达六成住户摆出各种花样的理由,拒绝签字。

屡屡受挫后,同事刚子戏言:“咱们就把这里当作一生的事业,六十岁完工,正好退休。”

“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啊。”叶乔泽搂了一下刚子的肩膀。

这些记忆像是发生在昨天,又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遇 见

“嗨,这不是叶队嘛,还那么帅,干啥呢?”叶乔泽刚一转身,迎面碰到跨上摩托,正要出门的杜藤。一说话,他的两颗前门牙比声音先从嘴里吐出来,个头不高,圆滚滚的身材像搁在摩托车上的一个布偶小熊。

“哎呀,杜藤!好久不见,去哪呀?”叶乔泽一看见杜藤就想笑,他浑身都充满了喜剧色彩,连名字也不例外。

“出去跑两轮,挣钱养家。”

“你媳妇头疼病好了?”

“别说,住楼房还挺养人的,不烧炉子,洗漱、上厕所都方便,家务活少啦,媳妇儿也养年轻啦。”

“哟,你现在是抛闹好了。”

“哈哈,算是比以前好点儿,媳妇儿也能打工挣得两个钱。”

“那我们当初也没白费功夫,真不容易啊。”

“哈哈,那得谢谢叶队,你又拆哪呢?”

“这不是要扩建马路,咱们那儿还剩个金桂枝家没拆,过来看看。”

“哎呀,那个难拿货,想白要个宫殿住呢?”

一阵寒暄之后,杜藤一溜烟踩着摩托引擎走了。

叶乔泽并没有直奔金桂枝家,他在工作中曾经有过困惑。现在想想,很多事情是对还是错,有时候在当下很难分辨清楚,时间像一个过滤器,最终会把错的部分沉淀下去。刚才看到杜藤,他感到了丝丝欣慰。

改 变

杜藤当时也算是有代表性的一家住户,他的喜剧性格总能聚起一群邻里,插科打诨中夹杂着相互之间各种经验的传递。

杜藤的家里不能说一贫如洗,但捉襟见肘是真的。由于老房子多年没修整,屋子、院子和院子外的过路胡同呈阶梯状,地平相差半米还多,进屋子时,需要低头,像下小地窖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这样的房屋在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杜藤的老妈卧病在床,儿子上高中,媳妇儿常年照顾婆婆,还有全家的一日三餐。她不喜言笑,头上经常戴着一顶破毛巾似得帽子,不合体的衣服裹在虚胖的身材外面,看见她总让人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据杜藤说,她有头疼病,经常犯,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原因。

叶乔泽记得,还没家访,杜藤就主动到拆迁办询问情况,诉了一堆苦水。当时全办公室里的同事见这事多了,都觉得杜藤的苦水里不知道含着多少水分。

刚子笑的合不拢嘴“你叫杜藤不肚疼,你媳妇要是叫个头疼,病就好了。”

“要不你们到我们家看看,谁不想住楼房,住不起哇。”杜藤没接刚子的茬,继续着他没说完的话题。

“你们家没有经济来源?”杜藤身边的刚子往后退了退,他感觉到了杜藤唾沫星子的温度。

“没有哇,这个地方有钱的都搬走了,净留下老弱病残。还有别的地方拆迁,搬到这的。我是老住户,政府每月给的低保,就够买吃的。”

“那你们每天待家里,不闲闷?啥也不干,有啥意思?”其他同事也参合进来,开始七嘴八舌的寻找突破口,像要一举攻下堡垒一样。

的确,这里的很多居民,从早到晚,摇来晃去,麻将馆什么时候都车水马龙,一群市井婆娘,嗑着瓜子闲扯着东家婆婆,西家儿媳。廉价的白菜土豆、散装的二锅头、花生米是这里小卖部的速销商品。

“倒是想干呢,没个干上的,家里又是病人,又是娃娃,还得招呼了。”杜藤慷慨陈词。

“越不干活不是越穷,活着总得有点奔头吧。”

“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不敢保证,还有啥奔头。我们也想支持拆迁,也想改善,但是没钱,就是你们白给一套楼房,那得花钱装修,楼房每月费用比平房高多了,到时候从哪弄钱呀!”

“可是这样下去,就是恶性循环,穷日子永远到不了头,不能破罐子破摔吧。”叶乔泽知道,其实这些住户日子过的紧巴,但七攒八攒手头也有点积蓄,只是嘴前的一块肥肉一口咬下去,口张得越大越好。但是建设单位也有经济核算,一说让步,无论哪一方都能说出一大推委屈。

说来,杜藤还算是讲道理的人,可以用语言沟通。还有一些闷不吭声的,对叶乔泽他们的工作代答不理。情绪激动起来便污言秽语,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谁敢惹爷爷的架势。

遇到了瓶颈,叶乔泽和同事们汇总情况,上报领导,一拖再拖,终于建设单位咬牙跺脚,同意加大了安置费用,总算一将两就,勉强解决了杜藤和相当一部分住户的要求。

就在杜藤签协议的前几天,他的老妈病逝了,杜藤哭丧着脸,找到叶乔泽,“我妈临走的时候说,让我住进楼房好好过日子,不要游手好闲,给孩子攒点钱,以后的路还长了。”

“就是,找点儿营生干,你也不落伍,活着就得努力点儿,要不一辈子不是白活啦。”叶乔泽边说边递过了协议和笔,刚子捧过来印泥。

困 惑

叶乔泽走出小区,钻进自己车里,打开车窗,点了一根烟,盘算着金桂枝的事情。当兵的经历,练就了他坚定的性格,古铜色的皮肤、棱角分明俊朗的脸部线条透过车窗,像一幅剪纸画。原本四十岁的男人自带着一种迷人的魅力。

“队长!”刚子远远的走来,一屁股坐到副驾驶位置。

“给房子办完手续啦?”

“嗯,钱也给了。”

“那你现在可是有钱人了,青北男可抢手了,嫁男就嫁青北男,拆房能给两代钱。”

“现在拆房补偿越来越高了,那楼房价格不得也水涨船高,往上冒?”

“你还想买房?”

“住的这套有点小,想换一套,我妈不得单独住一间。”

“那钱也用不了,请客啊。”

“你说前两年咱们拆的时候,有的人没钱不想拆,咱们非得让人家拆,看现在,住平房的盼着拆呢。”

“有钱好说话,人们的观念也在改变。刚才遇到杜藤了,他们现在过都比以前好,那会儿的房子多便宜,现在涨了几倍,就这么几年。”

“那会儿他们把咱们恨得,就像咱们欠他们似的。”

“都是工作,前几年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有点的感觉,为难了咱们,不过现在,你看哪家过得不如从前。”

刚子比叶乔泽小很多,几年下来两人一直是搭档,私交也没得说。当年拆这里的时候,刚子偷偷问叶乔泽,你说咱们干的工作是不是也挺缺德,这儿的人穷的没钱住楼房,非得让人家住,城市美了,得伤害多少人。

叶乔泽也狐疑了,但多年的职业素养还是有的,工作总还要干的,他们给每个住户的房子尽量多算些面积、多申请安置费。在最难的时候,有人出主意,能否采取点非常规手段,还列举了一些悬疑片、恐怖片之类的剧情,幸好建设单位给了能让他们接受的工作底线,领导的一句话让叶乔泽他们在工作上安心踏实了不少,“咱们做的工作,人身安全永远排第一。”虽然磕磕绊绊,但崇山峻岭上总算是能开辟出一条小径,三年的努力,这块破旧的土地旧貌换新颜了。只是叶乔泽当时不敢确定,这些被重新安置的居民,日子会迎来美丽的春天还是更加窘迫的冬天。

“你还记得那个吸毒的不,咱们费了那么大劲儿从看守所找到他,又找到他姑娘,他们没要安置房,拿钱走的那一户。前几天在派出所看见他了,还吸毒呢。”刚子拽过来叶乔泽的胳膊,看了一下表。

“哪能戒了呢,不过他还算个父亲,同意把拆房钱给了姑娘,要不早挥霍完了。”

“那个派出所的人还说,咱们改造完的这个片区,治安也好了不少,打架、吸毒、偷盗的事件都有所减少了,咱们的辛苦也值啦。”

“哦。”叶乔泽深出了一口气,“3点半了,咱们到金桂枝家看看去。”

“你说,那个老娘儿们,房子孤零零立在那,晚上也不害怕,真是个梁山好汉。”

行 走

叶乔泽和刚子一前一后,绕过小区外墙,金桂枝的房子立在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巷子上,迎着巷子有个很窄的门面。当初拆迁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没有产权的三十几平方米房子,金桂枝非要置换一个七八十平米的底店,当然这是她的权利,所以孤零零的剩了下来,屹立至今。

叶乔泽使劲拍了拍挂着铁皮护窗的门。

“谁呀?”金桂枝打开门闩,从里面向外瞄了瞄。

“你们咋来了,有啥事?”金桂枝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开门吧,和你谈谈房子的事儿,看看能不能实现你的愿望。”

金桂枝绷着脸打开门,她没有丝毫表情,让人联想起动画片里的巫婆,她心里想的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但她的作为一定颇具威力,这一点叶乔泽是领教过的。

“金姐还是一个人,没再找一个,也好有个伴儿啊。”刚子机灵的找了两把凳子,给叶乔泽递了一把。

“我要是有个伴儿就好了,还能让你们这样欺负我。”

“哎呀,金姐这么厉害,谁敢欺负你,要不然怎么能就剩下你的房子还在这儿屹立不倒。”

“都怪我那个死鬼,死得早,得了肝病还要喝酒,大夫都说别喝了别喝了,他非得说酒比命重要,他倒是走了,丢下我和闺女没人管,尽受人欺负,我不厉害点儿,这个家早没了。”

这段话,叶乔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金桂枝每次都讲得绘声绘色。房子对于她的意义,也许是她不可触动的地位,也许是她一生的勋章,只有这里才能证明她是个强者。

几年前,叶乔泽他们想尽办法,给她做工作,她居然拿着酒瓶和打火机要点爆这个房子,誓言:“房存人存,房毁人灭”,除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得以,在这个战场上金桂枝占领了高地,总之,金桂枝和她的房子在小区外独领,就像一件新衣服,在屁股上打了一个补丁。

“你闺女,有家有儿,人家又不回来,就你一个人,你也差不多找一个男人好好过下半辈子,多好。”刚子还在这个话题上徘徊着。

“说正事儿吧,金姐这么强大的女人,自己自由自在,想咋过就咋过,估计谁也看不上。”叶乔泽打断刚子,给金桂枝递过一支烟。

“啊,说吧,你们又有啥事。”

“现在要修外面的这条马路,你这个风水宝地也做不成啥买卖,水土也不好了,重新给你找一个地方,互相让让,你看你以前的邻居,现在都住到楼房里,上水下水都方便,哪家都过得比以前好,人生苦短,能活多少年,你也想开点儿,改善改善生活条件。”

“我一个女人,男人就知道喝酒,啥也不管,我家里家外,开起这个小卖铺,生活也能过得去,你们来了说拆就拆,有这个小卖铺不管咋样,我还能挣点儿,我以后住进楼房咋生活?”

“这不是想给你找个小点儿的门面,你一样能做点儿小买卖,说不定真能遇上一个说得来的老伴儿呢。你姑娘有出息,在外地有家有业,也不靠你,你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叶乔泽心平气和,语速放得很慢。

金桂枝低下头,沉默片刻,“哎,我命不好,男人死了,闺女也见不得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就看见娃娃们放了学来我这儿买点儿文具、零食还能心情好点儿。”金桂枝像一根冻葱,刚才还身板挺直,色泽分明,突然间被温度消融,蔫儿在餐桌上一样。叶乔泽发现她在抽泣,这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也没预料到的。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被生活磨砺的坚硬,满身带刺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受伤的心。但是她不会表达,到头来丈夫走了,姑娘也受不了她的古怪。经过这么几年,她其实是幽禁了自己。

“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叶乔泽拍了拍金桂枝的肩膀。

叶乔泽和刚子从金桂枝家出来,要回单位汇报工作,他们没想到这次给金桂枝做工作这么顺利。云彩高高的挂在城市上空,不注意是看不出来它在慢慢行走的。

出了小巷,马路上车流如梭,车辆缓缓地停下来,远远地看到前方的人行横线,过路的行人小跑着,路过车辆前方的挡风玻璃,有人向司机挥手致意。城市里总在悄悄地变化着。是城市的变化在改变这些人,还是制度和文明在改变这些人,或许原本就是这些人在改变着城市,推动着城市文明向前跋涉。叶乔泽心里涌起一丝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