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救出309条命,他的妻子提心吊胆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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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日上午，浙江渔民郭文标和著名演员唐国强站在国庆观礼台上，唐国强对郭文标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能得到老百姓的认可不容易啊!”

郭文标是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小沙头村地地道道的渔民，30年来，凭着超强的水性，过人的胆识，他拯救了309条性命，有的还是在12级台风下救的……

30年如一日，他的大善感动了中国。郭文标不仅当选浙江省人大代表、“全国见义勇为道德模范”，还受邀赴京参加国庆60周年典礼。

郭文标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他不太明白唐国强的话。不过，按他的理解，“天下”可以这么解释：苍天之下，要尽量多做善事；救人一命；胜过无数富贵荣华。

长寿面里的荣耀：

初次救人那年他13岁

2000年12月28日，晚上七八点钟，郭文标的手机铃声骤响。他一把抓了起来，妻子庄文华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抓去了。

一到晚上，她最怕的就是丈夫的电话响。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通常是海上有人出了事，来找丈夫救人的。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女人，知道大海的凶险。丈夫水性再好，也难免会出事故。

她紧张地竖起耳朵，竭力想听清楚电话里说什么，判断情况有多危险，丈夫能不能应付。

是同村妇女郭春娥的声音。惊慌的哭腔，和着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起冲出来。“文标啊，船在小门口触礁了……我们都挤在石头上……你快来……”

“快，潜水衣!”郭文标放下碗筷，一跃而起。“到底怎么回事?”庄文华还是没弄清楚，紧张地问道。“没什么事，我去看看，去看看。”这是他搪塞她的口头语。

她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乖乖递过潜水衣，目送丈夫旋风似的奔向码头。

郭文标不用回头也知道，妻子一定在后面看着他。她心里害怕，怕他回不来。每次他出门救人，妻子都这样。可是他没法不去――这事情，他已经做了20几年……

作为浙东的一个“突兀”半岛，浙江省温岭市的石塘镇犹如上帝为台风建造的登陆码头，四季风灾不断。在石塘镇小沙头村长大的郭文标，很小就知道了台风的厉害。12岁那年，有一次台风很猛，一艘渔船已经进了避风港，还是被刮沉，只剩桅杆漂在海面。他和父亲站在对面的山上，看着六七个戴白色安全帽的渔民抱着桅杆，迅速被海浪冲出渔港，他们绝望地喊着“救命!”……郭文标心急如焚地问父亲：“我们有没有办法救他们?”父亲沉重地摇摇头：“浪太大了!一般人的水性根本救不了，否则死的人更多……”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几顶白色的帽子越漂越远，渐渐淡出视野。

那个夜晚，小郭文标想着那些在海上遇险的人，一晚都没睡着。我一定要练好真本事，将来好救人!天亮时，这个渔家少年想通了这个道理，从此没事就泡在海里，天黑也不回家。“文标啊，你这个小乌龟，回来啊!”每次都得老妈跑到海边喊上好几遍，他才知道回家吃晚饭。他的水性突飞猛进，别说在石塘镇，就是在浙东沿海也没什么人可跟他比：多大浪都不能把他卷走，他会从浪里钻过去；不吃不喝，他能在海水里坚持一天一夜。

13岁那年，他真的救了一个人。那是一位被大浪卷入海里的老渔民。当时的他，身高不过1.40米，还是个半大孩子，可是渔民的老伴却准备了一包长寿面，恭恭敬敬给他送来了。当地渔民认为，在海里遇难，意味寿数尽了。人家把你救了，就是把自己的寿数给了你，所以你要给人家送点儿长寿面补补寿。

面不值钱，值钱的是那份荣耀。这荣耀让郭文标明白了一件事：好身手能帮到人，而帮人的感觉，很好。

从那以后，但凡有人遇险求助，他从不拒绝。每到台风天，别的渔民都躲在家里闲着，他却忙得团团转：有船被困了，有人遇险了，他总是第一个到场。他的名字渐渐传开了，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找他帮忙，他也乐意，还在村里最先安装了电话，最早购置了像砖头似的“大哥大”，就是为了方便别人危急时方便找到他。

救人总有危险，他知道妻子担心，可是他确实没法子不去。父亲说的那句话他至今记得：咱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渔民在海里救人是天经地义的。

小门口离码头只要五六分钟船程。赶到现场，郭文标在探照灯下，看到九个妇孺、两个男子挤在只有两张桌面大小的草鞋礁上。当时正值涨潮，海水已没过他们的膝盖。浪越来越大，他们开始站不稳了，眼看就要被海浪卷走。

自己的船头比那块礁石高，船若直接靠过去，他们就会被船头挤到海里。他只好将船沿着群礁之间的缝隙小心驶入。船突然抖动一下，船底前部被礁石戳破了，海水涌了进来。“快上船，快到后边去!”他焦急地喊道。船头翘起一点儿，进水的速度就能慢一些……

船终于平安驶进了码头，回到码头，前舱已进了大半的海水。码头聚集着遇险者的亲人，大家抱头痛哭。郭文标仍像往常一样悄悄离去。

庄文华冷着脸坐在家里，一动不动。“你老公这次厉害了，十几分钟救了11个人!”郭文标一边脱潜水衣，一边逗着妻子。庄文华的积怨却突然爆发：“11个!11个!可我家男人只有一个!没了就全没了!”

郭文标潜水衣脱了一半，停住了，尴尬地站在那里。“你看看你，又来了……能不去吗?人家有难时想起咱们，那是对咱们的信任嘛!”

“信任?你是菩萨?你是神?你不会出事?你不是小伙子了，你快40岁了，腿脚也不像以前好使了，万一有个闪失……再过几年儿子就考大学了，我还想跟你白头偕老啊!你怎么就不明白!”

“明白，明白。”郭文标无奈地笑道，“下次注意。现在先吃饭，我还饿着呢……”

提心吊胆的眼泪：嫁了个好人却不是好丈夫

丈夫是个热心肠，庄文华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

因为两家都穷，他们19岁订婚，拖到25岁才成家。为了结婚，郭文标欠了一万多元债。庄文华不在乎。她知道，凭丈夫的本事，这个小家庭很快就会富起来。

年底，儿子出世了。初为人父，郭文标更勤奋了，凑钱买了一艘小木船，起早贪黑地出海，专捕小鱼小虾，每天能赚几百元。日子像早晨的红日冉冉升起。

捕小鱼小虾得用一口专门的网，附近海域只有他懂得怎么织。渔民纷纷跑来讨教，他有求必应。他的独门技术很快传到松门、箬山、玉环和洞头等地，时常有渔民打来电话：“老师公啊，帮帮忙啊，我这遇到点儿麻烦……”他指点指点，问题解决了。

到后来，仅石塘捕捞小鱼小虾的小船就有四五百艘。若不把那种捕鱼技术传授出去，他的收入至少要翻七八番。可是，他总是这么跟庄文华说：“鱼是海里的，又不是咱家的，有饭大家吃好了。”庄文华点头。别人来找自家的男人，说明男人能干，她觉得骄傲。只要能帮上忙，她愿意大家都来找他。

只是，有一件事庄文华不乐意――找他下海救人。

村里人都夸郭文标是大好人、大善人，救命无数。可是，跟大好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只有她明白。

郭文标晚上睡觉，经常身上盖着衣服，枕旁放着手机。求救电话往往在凌晨打来。他也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到凌晨睡眠就特别轻，哪怕是梦见有人叫“文标啊”他都会一下子跳起身。有时甚至半夜两点多会自动醒

来，爬起来到门外，向海里望一阵子，再回去接着睡。跟这样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哪个女人受得了?

有时候，他明明打电话说已经回港了，庄文华就去烧饭。饭好了，菜好了，不见他回来。电话打过去，不接。她只好就那么站在门外张望，腿麻了，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一直等到半夜，等到睡着……他回来了，问他，他说接到求救电话，很急，来不及通知她了。

她爱他，疼他，也恨他。平时郭文标特别体贴她，连吃个螃蟹，他都要先把盖揭开，挑肥的给她，然后帮她把蟹腿一一咬开。但是这么爱她的男人，一到要救人的时候，就什么也不顾了，根本就不为她和这个家着想。这让庄文华有时控制不住产生―个念头：这是一个好人，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可是，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你出去救人了，回来时少只胳膊少条腿怎么办?被人抬回来怎么办?你怎么办，我和儿子怎么办?”她无数次问他。他就笑：“别瞎想!我水性好，命大，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抬回来!”

庄文华没法不瞎想，她帮丈夫掩埋过许多尸体。那场景不时出现在她眼前，出现在梦里……

每当在海上遇到浮尸，郭文标都会将其捞起。有的尸体没人认，他只好和妻子运到家对面的蚊子岛，挖个坑，底下放块木板，把尸体用白布缠好掩埋了。怎么说也曾经是条命，郭文标不忍心不理。这些年，他在蚊子岛上埋了22具遗体，还有4具埋在另一个岛。

丈夫的慈悲庄文华能理解，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她还会跟着丈夫划船出海，把几箱冥钞一份份地点燃，放在垫有泡沫的纸箱里，让它顺水漂去――那些孤坟是不会有人拜祭的，这些事他俩不做，就没人做了。

庄文华不仅帮助丈夫埋过尸体，还给尸体缠过白布。有的尸体已经腐烂，被浪打去了皮和肉，脑袋变成骷髅，特别可怕。她的心被震撼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都让她难以接受，泪水涌了出来。

“你害怕啦?害怕的话你以后就别来了，我找别人帮忙。”他说。她哪里是害怕，她是担心啊!丈夫万一遇难，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郭文标只好每次再三承诺：一定小心，安全为上；能救就救，救不了就回来。

承诺归承诺。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郭文标又不是这么想了。结果那一次，他差点就丢了命……

坚持30年的道义：309条生命因此而得救

2005年8月6日下午，第九号台风“麦莎”移向石塘镇。庄文华担忧地向外张望，远远看见大浪呼啸着扑向海岸，翻过十几米高的山冈，“轰”地砸在地面上。

老天啊，今天可千万别有人来找文标!这么大的浪，这一下海，恐怕真的回不来了。

真是怕啥来啥。晚上6时许，台风在石塘登陆。7时，郭文标突然接到村里人电话：“快，快，林老板他们四个被困在大桥底下了!已经报了110，你也来看看吧!”

“什么?死定了，死定了!”郭文标一听，头皮直发麻。林老板下午就打过电话来，当时他在跨海大桥下的养殖鱼排锚绳被冲散了，几个网箱眼看要被冲走。因为里面养着价值四五十万元的香螺，他想请郭文标帮帮忙。郭文标当时就拒绝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下海会没命的!这时候别说几十万元，就是几百万元也得硬挺着啊!损失点儿就损失点儿吧。”

谁知，林老板放下电话后，不甘心四五十万元就这样没了，于是叫上弟弟，领了两个渔民下水去加固渔排。结果待他们想上来时，台风已席卷而来，巨浪拍天，吓得他们抱紧渔排，生怕卷入海里，死无葬身之地。

香螺可以不管，人命不行。郭文标顾不上多想，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庄文华也跳了起来。不是说过能救才救吗?这个样子怎么叫能救?这是去寻死!“不行!不准去!再说人家已经报警了，你去也没用!”她死死拦住丈夫。“我去看看，看看行吧?”郭文标强行挣脱妻子的手，冲了出去。

“不要命啦!”庄文华气得一跺脚，披上雨衣追了过去。

夫妇俩气喘吁吁地跑到跨海大桥旁，看见几位民警身着救生衣，腰上系着绳子，手拉着手，想从大桥上过去进行搜救。“快回来，快回来!快!”这个时候，桥面是最危险的地方!经验丰富的郭文标深知这一点，嘶哑着喊道。

民警刚刚转身回来，一个巨大无比的浪头就呼啸着从海里腾飞而起，超越桥面七八米后狠狠砸了下来，“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几个人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浪头恰好砸在他们站过的地方!

“快开车送我去码头!”郭文标来不及多说，连忙爬上派出所的车。车转到码头，他跳下车，边跑边脱衣服，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游向他的机帆船……

庄文华赶到码头时，郭文标已经驾船向桥下驶去。她拾起丈夫扔了一地的衣服，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地望着大海。丈夫还是没听她的话，还是违背了诺言。可是，她已经顾不上生气，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郭文标，你一定要给我回来，给我平安回来……

郭文标终于赶到桥下。浪高二三十米，船像海狮顶的皮球忽上忽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他越发心急，把所有的探照灯都打开了，四下寻找着。终于，在乌嘴门坑―带的礁石上，他隐约看到四个身影。

人还在!他一时激动，急忙调转船头想赶过去救人。谁知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巨浪从桥外边打过来，他的机帆船一下子就像电线杆子似的戳立在海上!

“完了完了，这下没命了!”郭文标惊叫一声。

庄文华没看到这一幕。事实上，黑乎乎的海面上，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她还是像尊塑像似的望着大海。狂风扯去雨衣的帽子，雨水灌进脖子、脊背，她不理会；旁边的人跟她说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心里一味默念的还是那几句：要平安，要回来……

也许这祷告被老天爷听到了。眼看就要船毁人亡之际，乖戾无常的海浪又把立起的船头放了下来。郭文标吓得人都瘫软了，喘了好几口粗气，半天才又继续驶向礁石。浪太大，船不敢靠近；他喊了几声，声音都被浪拍进了海里，只好用灯光告诉四人向南游。最后在造船厂附近，他成功地把人救了上来。

漆黑的海上突然出现了灯光，庄文华看见了，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那是丈夫船上的探照灯，晃动的意思是说：“我回来了!”她急忙掏出手电筒，奋力回晃几下，那是告诉他：“回家，赶快回家!”

机帆船终于靠岸了，等候在那里的乡亲围了过来，闻讯赶来的温岭电视台记者也围了过来。他却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两人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回家了。

“这次我知道怕了。”郭文标说。

庄文华一言不发。

“我以后不救人了。”他又说。

还是沉默。

“唉，救还是要救，不过得换条船。不然，你会担心死的……”他再说。

一阵细细的压抑着的哭声，终于从庄文华胸腔中悠长地响起，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郭文标搂住妻子，心想：看来这回她是吓坏了……

2009年9月，郭文标换大船救助的愿望终于实现。他自己筹建的长141.50米、230吨位的海上救助船下水了。有关部门也为他成立的民间海上救助站批了地号。

2009年国庆大阅兵，作为浙江省人大代表和“全国见义勇为道德模范”，郭文标受邀赴京观看了阅兵式。回来以后，他在码头上给乡亲们讲述赴京见闻。30多个船老大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人问：“文标，你算过没有，这些年到底救了多少人?”有人说：“电视上不是说过么，136人。”“不对吧?我看文标救的绝对不止这个数!”“对对对，今天我们来给你数数，扳着指头数，包清楚!”一群汉子你一喉咙我一嗓子吆喝起来。

从他13岁救的那个老人开始数起，汉子们有的负责回忆，有的负责计数，有的在旁边补充。郭文标听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309人!老郭，你一共救了309条命啊!”最后结果出来了，众人欢呼。

那一刻的郭文标，突然领悟了唐国强口中“天下”的意义。30年来，救了多少人，他自己确实不记得了。可是，他的这些兄弟记得。一桩桩、一件件，包括当时的场景，原来，都藏在这些兄弟的心底，从来不曾遗忘。

因为，苍天之下，善良从来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