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无处不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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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歌儿,歌既不能吃,歌也不能穿,可人们吃饱穿暧和之后却都离不了它。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佐料,要的就是它的味儿。口中有歌,心里有味儿。耳中有歌,日子有味儿。嘴巴、耳朵都有歌,那是神仙般的活法儿。所以,歌在富贵之乡,歌也在寻常之所。歌在明星大腕,歌也在民心大碗里。就连那穷乡僻壤,蓬荜瓮牖之间,别看俺那村妇野老们,一日三餐,粗瓷大碗,咸一碗、淡一碗地憨吃,依然也能吃出自家的歌儿来。

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农人的歌与其他人的歌则大不相同。农家之歌是俚俗之歌。咏七情,唱六欲,苦辣酸甜咸,荤的多素的少。荤歌素歌,一调多词。无论何词,一律歌如其人。其人若何?饿汉子盛稀饭,大勺子专拣稠的捞。其歌若何?拙婆娘学纺线,人家那粗里面还有细的咧!

说“粗”,“粗”不过《小秃劝妻》:

……叫贤妻,别嫌我丑

要不是父母裔体难更改,

我要是小秃我是个狗!

……咱小姨夫是怪好,

光棍人物少不了,

进房屋,吹灭灯,

有个啥好,啥不好?

……别比咱小姨,

你比咱表嫂,

进门三天就守寡,

要有个小秃也罢了……

说细、细不过《小寡妇上坟》。都说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名句。可谁知道他那个“魂”是如何“断”法儿?倒不如那俚歌里唱得明白:

……白绫子布衫儿呀白绫裙儿,

白绫子上边绣呀乌云儿,

裤腿上边哟,哟――绣着寿字儿。

走上一里呀哭一里,

走上二里哟,哟――那个泪不干,

哭声我的天……

天咋了?天塌了。塌了天的人儿,“一枝梨花春带雨”,楚楚动人,别有一番风韵。

农人俚歌多叙事,叙事则冗长。长至几段、十几段。长长的俚歌,以时间为顺序的,要从“正月”唱到“腊月”,从“一更”唱到“五更”,从“春天”唱到“冬天”。以数字为顺序的,要从“一“唱到“十”、从“一”唱到“十二”、从“一”唱到“十八”。俚歌善抒情,抒情的曲调儿皆柔软委婉。庄稼人饭量大,那如狮吼、似狼嚎的大嗓门儿,只能用来吆喝牲口、叫孩子吃饭。但凡唱俚歌,一张嘴,先得把粗嗓子捏细,细了再捏弯了,然后慢慢拉长。一曲长歌,俨然踏上进山的路,鸡肠子路儿,有上坡,有下坡,急转弯,缓抹角,河上没桥,慢慢趟……到家了。

要听农人把俚歌真正唱到家,一不要伴奏,二不要掌声,三不要喝采,甚至连一个观众都不要。庄稼人手粗脸皮薄,人前唱歌脸红,心慌手发抖,抖出来的颤音儿,既不是咏叹调,也不是美声唱法儿。那可比哭还难听。庄稼人的歌从来就是自己唱给自己听,自娱自乐。你想听,一边听去,山风送歌到耳边,你听见了就当没听,人家唱了也只当没唱。唱是啥时候合适?听是啥地方最好?南山砍柴、北山放牧,闷了唱《一个大姐十七冬》、《十爱》、《十八摸》。东沟里插秧,西洼里锄地,累了唱《小干妹》、《拾汗巾》、《半夜去瞧郎》。月黑头走路,前边怕狼,后边怕鬼,肉皮发紧,头皮发L,唱《回娘家》、《要嫁妆》、《姐姐门前一棵椿》。姑娘小伙有了心事不敢说,没人处唱《十恨》:

一恨说媒的,

媒人坐上席,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咋不把媒来提?

…………

唱《叹五更》

……小奴红绫子被呀,小奴自己暧,

鸳鸯枕头半截闲,没有俺郎陪伴!

………

或者唱《掐荆芥》

……你在院外学猫儿叫

我在院里唤猫儿来,

爹妈解不开……

俚歌如酒,唱千般温柔,不知身为何物。俚歌似梦,品万种风情,不知身在何处。人在歌里的时候,满眼无处不多情。山寨人自然是岁月如歌,人生也如歌了。

俚歌不是饭,农人已把它当成半晌儿“打尖儿”的零食。俚歌不是衣,农人已把它当作贴身小棉袄儿了。贴身贴肉儿,尽说些贴心体已话儿。最体已人的还要数那支名叫《十想》的孕妇歌:

一想吃瓢梨,俺郎不赶集,

想吃酱炒黄母鸡,哪有牛角蜜?

二想吃杏黄,杏黄在树上

想吃冰糖和甜美,哪有秤钩糖?

……

说是“十想”,唱完就有二三十样儿。一支歌唱得满嘴生津,啥意思?农民意思。山里人最会过日子,再会过,女人怀了孩子也要“择茶饭”。都说是“想得全,吃得全,吃得不全头不圆”。头不圆、脸不大的孩子不富态,穷苦相,长大了还是一个山里人儿。

山里人果然越来越稀少。会唱俚歌的老人,都已驾鹤西去。会唱新歌的年青人都已外出求学、打工。空穴山寨,会少离多,山寨无处再飞歌。日暮夜沉,作此文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