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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子弟江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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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先后考取过五所大学,就读于其中三所。这件事并不值得羡慕,只说明我的黄金岁月如何被时代分割。

那年夏天,在长江下游那火炉城里,我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兴奋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当时北京已是围城,战云密布。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

我进金陵大学外文系做“新鲜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记得当时金陵大学的学生不多,我进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级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

金陵大学的文科教授里,举国闻名的似乎不多。隔了半个世纪,我只记得文学院长是倪青原,他教我们哲学,学问有多深我莫能测,但近视有多深却显而易见,因为就算从后排看去,他的眼镜边缘也是圈内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们本国史的陈恭禄也戴眼镜,身材瘦长,乡音颇重。还有一位高觉敷教授,教我们心理学,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浅出,就近取喻。

教我们英国小说的是一位女老师,蔻克博士。她的美语清脆流利,讲课十分生动。蔻克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的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真的令我们半天惊艳。

那时候,我们家住的是一栋两层楼房,白墙红瓦,附有园地,在那年代要算是宽敞明亮的了。我的房间在楼上,正当向西斜倾的屋顶下面,饶有阁楼的遁世情调。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我少年的诗心所以起跳,也许正由那一脉紫金触发。我的第一首稚气少作,就是对着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写的。

这就是我的青涩年代。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叠叠,总不出栖霞山、雨花台之间。在石头城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

二零一零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我乘机抵达南京。过了半个世纪再加一年,我们终于回到了这六朝故都。在我,不但是逆着时光隧道探入少年复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点。机轮火急一触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记忆在撞门,怦然激起了满城回声。

新机场高速公路浩荡向北,引我们绕过雨花台,越过秦淮河,进入市区。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只觉得背景隐隐,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声嚣嚣,遮不断历史的回响。一切都在真幻之间,似曾相识,可惊又可疑。身为南京之子,面对南京竟已将信将疑,南京见我,只恐更难相亲相近。

熙攘的中央路引我们长驱北上,终于到了一栋双管齐上的圆顶高厦――玄武饭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将我们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们的脚底,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们的觐见,玄武湖回过脸来,猝不及防的这一霎惊艳,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纪的迷藏,遍寻不见,忽然无中生有,跳出来猛跟我打个照面。一惊,一喜,一叹,我真的是回来了。

其后三天,我们怀着孺慕耿耿、乡愁怯怯的心情回瞻了孩时的名胜:中山陵、夫子庙、燕子矾、栖霞寺。半世纪来这些早成了记忆的坐标,梦的场景,每一个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长廊。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为我受难的魂魄祛魔收惊的,是玄武湖与中山陵。当年,甚至在我记忆的星云以前,他们一定常牵我甚至抱我来玄武湖上,摇桨荡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还要用手绢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转的六朝余韵。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渗进了我稚岁的记忆之根,否则我日后怎么会恋莲至此,吐不尽莲的联想的藕丝。

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这么一泓湛碧,倒映着近湖的半城堞影,远处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际通堤的,还是少见。在我这南京孩子的潜意识里,这盈盈湖水颇有母性,就是这一汪深婉与安详,温柔了我的幼年,妩媚了我的回忆。

至于父性呢,该属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这是登高临风悠然怀古的地方,是处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谭延墓、廖仲恺与何香凝墓,古人的还有明孝陵与常遇春墓。但孩时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十月四日的上午,我们寻访了半世纪前我母校的校园。金陵大学早在五十年代之初并入了中央大学,改属于南京大学,所以地图上只见南大,不见金大了。

南京大学目前声誉日高,是中国排名前几位的重点学府。校园看来相当整洁,有些建筑显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风骨犹健,并不破落。正可印证半世纪后我的母校,虽已换了好几代人,而旧楼巍巍,树阴深深,规格仍在,似真疑幻。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回来了,远从海峡的对面,回来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为世纪都已经交班了。

正是久晴的秋日,石头城满城的金桂盛开,那样高贵的嗅觉飘扬在空中,该是乡愁最敏的捷径。想长江流域,从南京一直到武汉,从南大的校园一直到华中师大的桂子山,长风千里,吹不断这似无又有欲断且续的一阵阵秋魂桂魄。这么想着,又觉得这些年来,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错过的似乎也很多。想这些年来,我教过的学生遍布了台湾与香港,甚至还包括金发与碧瞳,但是几时啊,我不禁自问,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种在关外?

(选自余光中散文集《金陵子弟江湖客》,有删节)

心灵物语

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改变了祖国大陆的容貌,割不断的是海外游子绵绵不绝的怀乡之思。《金陵子弟江湖客》一文是余先生2000年重游母校南京大学时写下的。这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全篇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优美和一种淡淡的哀愁。正如先生文中所言:“在石头城中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秦淮河、玄武湖、紫金山、中山陵等等,这一切激醒了先生对自己在金陵大学时光的美好回忆。料想,先生诗作中的灵气很有一部分来自于他魂牵梦绕的石头城吧?而石头城丰厚的历史气息,也许都化作了先生散文中的汉魂唐魄了吧?事实上,读先生的文章,常常可以感受到先生那颗热腾腾的炎黄子孙的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