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我 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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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这是回忆爸爸和我之间的流水账，语言平白无华，然而契合爸爸的性格。故不改之，并将此文原封不动献给爸爸。

小时候，还住在检察院家属大院里，走出房门左边是停车道，右边就是检察院大楼。那时候连一辆汽车都没有，住在院子里的人家都把摩托车停在门外边。有一回爸爸问我要不要去姑婆家玩。我说好呀。于是他回房换了件衣服就走出去开摩托车了。就在我站在门槛上等他把摩托车开过来的时候，妈妈突然从里屋冲出来吼：“不准出去！她都已经洗过澡了，还想去哪里！”爸爸反驳：“洗了澡就不能出去了吗？洗完澡就一定得待在家里不动？”我在旁边拼命点头。妈妈蹲下来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语气问我：“你自己说，还出不出去？”我被震慑住了，心中胆怯下来，于是摇头。爸爸见状就说：“别理她，我们走。”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接到后座上，猛地加大油门。可是妈妈反应也很快，她刷地一下抽出平时用来刷走廊顶部的那种三四米长的大鸡毛掸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抡了起来，“啪啪”地抽到爸爸身上。爸爸在掉头的时候肩膀和手臂上挨了几下，可是他一声不吭，只管往外冲。妈妈手持鸡毛掸子追出来，竹竿不断地砸在爸爸的身上，一直追到大门口。我在摩托车后座上抱着爸爸的腰很得意地逃出了院子，还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额头变得湿湿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就是：胜利大逃亡。

还是小的时候，因为住在检察院家属楼，所以好多检察院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从小就对我很宠爱。据爸爸说我两岁多就会在院子里背唐诗，三四岁就搬着小凳子在家门口练习拼音字母、数字和绘画。那些叔叔阿姨路过的时候时常塞给我各种零食，叫的都是我的小名；但当他们两个以上聚在一起的时候，对我的称呼就是“余日春的女儿”。（老爸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的：有了我天天都是春天）长大之后，亲戚朋友们还是给予了我各种各样的慷慨恩惠。爸爸在人前就会很知性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大家对你多好。我很乖巧地点着头说，嗯，是啊，大家对我真好。然后背地里我们俩一讨论这个事情，我会继续很得意地说，那当然了，我是家族里成绩最好的孩子，又会这样又会那样还听话……爸爸就很不屑地来一句：“去，还不是因为我的面子大。”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从外面散着步，我突然想吃糖葫芦（之前从未吃过），只是正常走路的时候多瞟了那个卖糖葫芦的人一眼，爸爸马上察觉到了，很热情地问我，你要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妈妈马上阻挠了他，说了一大通道理，什么路边的小吃不卫生啊、卖糖葫芦的人不干净啊、身体本来就孱弱啊、肠胃功能又差啊，最后连糖葫芦不是葫芦的理由都出来了。爸爸乖乖听完，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走过去买了两串，递给我和妈妈一人一串。妈妈嘴巴大，吃得快。我咬了一个，吐出核来，被酸得皱起眉头，连连说，好酸好酸。妈妈从我手里把糖葫芦拿过去，不住地说，叫你别吃你一定要吃。然后她把我那串也吃完了，一甩手把两根竹签扔在路边说，哎呀真的好难吃，你以后千万别买给小孩吃，多不卫生啊，而且又不是真的葫芦……爸爸本来一直是望着街对面的店铺的，这时候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还要吗？我再给你买。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给妈妈买了一辆女式摩托车。我可以自由钻到前面去，夹在摩托车头和驾驶者中间，一抬手就可以握到把手。有时候妈妈坐在后座，爸爸坐在前面控制着摩托车的方向，让我来加油门。结果有一次我就真的握着车把手一直加一直加而不顾两人在后面惊恐地大喊大叫。摩托车径直冲向野草丛，后面就是乱石和斜坡。爸爸及时掌控住了把手并用两只脚着地遏制住车子的滑落。我吓得快哭的时候，妈妈在用字字带死不停顿的激烈痛骂，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她有多么惊恐，我有多么任性乱来，以及爸爸有多么不靠谱，居然让一个七岁的小孩来开车。爸爸只是无奈地笑笑，告诉我下次要注意点，我们的命都交到你手上了。然后他开车带我们回家。只要是坐在他的车后座上，五十几米的路程我都能趴在他厚实的背上睡着，一直到家才被他温柔地轻轻唤醒：“■■，起床啦，到家啦。”

爸爸去各地旅游总是带很多很多的礼物回来给我，像民族风情的饰品、当地特产等等。他回来的那个星期妈妈必定会日夜骂个不停，说旅游景点卖的东西多么坑人，又是死字不离口，让人很反感，有种好心当驴肺的感觉。但爸爸很坚持。他说在外面该花的钱就要花，不然就白去了。他抵达外地第一天就打电话回家，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书。然后他就从上海书城给我搬回两大捆书，一捆足有半米高。而且我后来才意识到我读的那些书其实各地书店都买得到。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问爸爸为什么明明知道但不提醒我，硬是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搬些又笨又重的书本回来。后来他就改变策略买些有特殊意义的书籍，比如去凤凰的时候买的都是沈从文。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三。

爸爸偷偷藏起了好多老照片。这个秘密是在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房间梳妆柜最底下的相册时暴露的。起初是我们一起翻看相册，他指着那些满地乱爬的小人乐呵呵地说着对我而言很陌生的故事。他说妈妈怀孕的时候在医院照B超显示我是个男孩。生下来才发现是女孩，结果外婆很失望地长嘘一声，眼泪就流下来了，是爸爸硬把我抱到了怀里。我出生之后他很怕新生婴儿因为睡床板导致扁头，所以我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四个小时是在爸爸的怀里度过的，他一直都没有合过眼。后来不巧他因公出差去了，把我交给妈妈照顾。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头颅果然就变形了。不知是睡的，还是摔的。

爸爸的腿好多年前就查出有毛病，据说是高中跳高时不慎摔伤留下的后遗症，走路有点一瘸一拐。所以我喜欢一边和他散步一边搀着他的手臂，就那样慢慢地搀着走过榕树下面的老街道。有一次我对他说，好想就一直这样不长大啊。爸爸就笑了，说，傻呀，你想我一直养着你宠着你罢了，可是我也不想长大，我也想变回小孩子的啊。

爸爸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参军。他在检察院工作的时候有几张工作照就很有军人的风姿，眉眼间尽是英气。还有一张骑着马照的和一张站在礁石上面朝大海的。我为此嘲笑过他好多次，不过他对自己的照片一向相当自恋。爸爸的头发和我一样浓密黑亮。哦不对，是我的头发像爸爸的。他说是家族遗传。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长出了白头发，我就对着窗户一根一根地替他拔，一边拔一边和爸爸聊天。这是我最喜欢的消遣之一。我上大学之前向他要照片放在钱包里，他还特意去找了几张头发最浓密的给我。然后我就总是拿着钱包到处炫耀。

有一年的春节，爸爸喝多了，当着众亲戚的面跟妈妈吵了一架，惹得妈妈很生气就一个人跑回家去了。饭局散了之后我搀着他慢慢走回家，他突然扶着我的肩膀含混不清地说：“你要对我好一点，我这个人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你们都不知道……”

又有一次，是在我高三的时候，因为逞强不回家而硬要周末留在学校自习，一直到了晚上我才意识到原来几乎全校的人都回家了，偌大的校园里面没几个人影。我害怕地打电话给爸爸，结果发现他喝醉了有点神志不清。他让妈妈叫了另外一个叔叔来接我回家，还数落我以后要多回家自习，然后在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我到床边去看他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了一大通话，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没有醉酒的样子，最后说：“我还是想你考中山大学，不想你出省。你还是多考虑考虑老爸的意见吧。唉，我累了，我真的好累了，随便你们怎么办吧……”那一刻我很怀疑，他是趁酒醉才来跟我说这番话的。

高考的第一天，爸爸没有来看我。虽然高三一年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开车到学校来给我送各种补汤，但是那一次我心里面还是有点空落落的，因为是他自己说：“我女儿每次重大考试都有我陪在她身边，像北京那次作文比赛，还有南大艺考的初试和复试，结果她都是顺顺利利的，哈哈。”结果一向不迷信的我不知怎么就信了这话。电话里面爸爸说刚好那两天他工作特别特别忙可能来不了，让我好好考试。我的情绪就从接到电话开始一直低落。那天伯伯开车和妈妈一起来给我送饭，看到我的脸色都以为我给高考吓傻了，又以为我第一科考砸了，于是回去把情况报告给爸爸。爸爸又打电话来劝慰我一次，也只是增加了我的悒郁，我几乎没有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到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想，爸爸不会来了，最重要的考试还是我一个人来吧。结果，在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他的影子。吃完早饭之后我还是感觉心里郁闷、恍惚，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影忽然闪了出来，原来爸爸真的跑到学校来了。那时候我已经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爸爸简单交代了几句，我才知道，爸爸听到我的情况放心不下，从清晨五点就开车到我们学校，等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才看到我，然后还要赶回去开会……我还是有点怄气地打发他快走快走，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边考文科综合一边流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后来，文综这一门果然考砸了。但终究我还是考上了南京大学，离开了广东，违背了爸爸的期望。

我受爸爸影响之大无法用言辞形容。譬如我从小对骑士精神跟君子之风的崇拜一部分就是从他身上来的。爸爸是睿智大气的，读书如此，工作也如此。最为人称赞的是他的古道热肠和宽容豁达。然而他归根结底又是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培植出的仁者，常常被我不客气地指责他性格里面那种根深蒂固的传统闭塞。他穷尽一生把自己锤炼得完全契合这座土生土长的小城，宛如铜汁倒入模具，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然而我却没做到像他一样。无论将来我漂泊到何处，我都希望他余生能在这世上生活得快快活活、毫发无伤，无畏一切严寒风霜。

（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