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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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 镇雄大湾镇人，在《诗歌月刊》等发表过作品，现居重庆，自由职业者。

在萧家湾

隐士们是那些山雀，树梢上

跳来跳去，覆在头顶的圆叶是它们的帽子。

杉木站在林子里很久了，研究天空，

鞋子上堆着腐烂的松针和泥。

傍晚的夕阳直视着我，像一根鱼刺

卡在我的喉咙。

我说不出一句话，那不能说出的

仿佛是童年，水雾似地躲在我的脑后。

在华强地

银子岩上的云，淡得像空了，

天空是一枚白色的棋子，而我在棋盘的一角

踟躇。

一生，负载沉沉，

一匹马躺在土墙边的玉米垛下。

还有一个坟墓，藏在一丛松树的后面。

黄昏来临了，

我低下头，暗下来的田野变成一块布，

蒙上了我的眼睛。

在长环

风吹过，崖边的杂草发出

一声轻悠的呜咽，

荆棘林里，斑鸠、麻雀、野鸡、水鸡们

在摇摆着尾翼。

暮色浓得像一个搬不动的重物，

而往事从树洞里缓缓地爬出，腾出杉木那

空空的心。

一朵云掉进了我的脑海，

刚才，它还孤独地飘荡在贫瘠的土地上，

现在却变成了我。

在厢房写下

我想走出城市回到农村，

安静地住下来。

和父母一起，简简单单。

太阳升起、落下，风从银子岩跌到碓窝底，

种点番茄和土豆。

时间，像破土而出的新芽，

天空离屋顶如此之近。

泥路上，孩子们有节奏的脚步声，我以为

是自己跳动的心。

在泡桐树下

路到了视线尽头就忽然断了。

时间，躲在封闭的暗室里，像一盏

渐渐消耗的油灯。

而生活，越来越虚幻，是那盘旋在

泥坑中的风。

没来由地坐在石板上，万事垂在一边，

心思和桐叶一起自树梢落下，

摇摆着，轻轻落在地面。

在老家楼上

碓窝底那几十块田，是零落的棋枰，

而狮子峰在看云，看了那么多年。

春景缭绕着淡淡的水雾，

一日，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

树顶雀巢，山中松涛，更远处高原与天合于一线，

我站在楼上，静静地站着，

静得就像墨水，无声地沉入池水深处。

在马道子

乌鸦在松林上游荡，而人

躺在杉木脚下，新垦的生地驮着雾气。

太阳是哑巴金色的幻想，而疲倦

藏在深深的土地里。

啊白云来了，去了，它们是我棉花般的心思。

光影里，溪水举着破碎的镜子。

我张开双手，风灌满了我的衣裳，

我想到，若干年后我将在这山脚熟睡。

在核桃湾

梦里常到这里，梦是空的，

人寂静，树叶纷纷从头顶掉落，

远山鹧鸪的声音仿佛也是空的，

泡桐上残露才干，时间也更长，

一切，都是空的。

一天缩小到一时一刻之中，就连人

都仿佛空了，也将随风吹散。

十年了啊十年了，再次回到这里，我童年的乐园

仿佛永远在说：“再见，再见！”

在马家湾

那个暑夏之夜，淡青色的天空是一池湖水，

群星和泥云漂浮。

我们坐在门前说话，像山谷刮起一阵喧闹的风。

而田野寂静，和习惯沉默的老人一样思索，

树林里没有一个人，泡桐上

蜘蛛留恋自己编织的网，我们的影子

在月光下和腐烂的草叶一起。

更远处，是飞来的时间，在井里落下无心。

在深夜

白天，像一把被缩短的尺子。

而夜晚，则是一口深井。

变却无方的总是人心，不变的

是那皎月。

天地变得明亮起来，一股股清幽明洁之气。

苍松如盖，树梢上、小河里，

轻悠悠地漂浮着旧事。

总听见一种单调的声音，含有寂寞悲哀之意，

低缓，似无间歇，在空旷的场坝中。

在山林里

走进沉默的树林，像是走进了

自己的内心。

在流水边坐下，和水中的自己对话。

一条幽秘的小路横在山间，接下来的余生

它知道。

飞鸟在井底留下身影，来来去去的人

走过的路就一级台阶那么长。

高处是眼，低处是脚，留下的足印

明天将被落叶掩盖。雾气从岩石罅隙中升起，

我闭上眼睛，暂且忘记了自己。

在大湾

解脱。做一个真的隐士。

爱这山和水，也爱自己的卑微。

白云是衣裳，披在肩上，

和孩子们一起学田边的荆棘倾听风声。

不必去任何地方，在家里

用一支旧毛笔写字。

空气擦拭着蒙着灰尘的月亮，

光线漂浮在银子岩上。

会发现，那条向山顶攀爬的小路，

就像漫长的一生倏地进入了某个隧道。

山 居

十八岁我就离开这里，那时

我骄纵、傲慢，像火中烧红的铁片。

如今年近三十，已卑微得像一撮灰烬，

我完全是父亲的翻版。

从窗口看出去，他正在地里弓腰，

背后是一片深密的树林，鹧鸪和野兔在那里出没。

我和母亲说话，教姐姐家的孩子

做作业。

有时，我一个人在木凳上坐着，倾听

风古老的声音，一种喜悦在胸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