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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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初夏六月。才一下火车，就闻到海风咸咸的味道。海洋性气候黏湿的气息沾染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但是那有什么关系，我就要见到莫度了。
莫度是我的未婚夫，在杂志社工作，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总是说我只会长高不长心眼，糊里糊涂就进了护校，糊里糊涂跟他在一起。现在护校毕了业，我又糊里糊涂来到这里。也许因为心里有小小的幻想吧，有这么一个早晨，我陡然在一个美梦中觉醒，便已不再向往高楼大厦、歌台舞榭，而只要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从此一生一世的花开只为一个人。
我下了火车，坐在看台上等，一直等到天边那轮白灿灿的太阳变了颜色。原来等待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我开始疑惑，我们分开那么久，心，还是当初的样子吗？
没有等到莫度，却看到一个人拿着画架在夕阳下作画。中长发在暮色里飘，像极了从古书里走出的男子。无聊，或者好奇，我走过去，他在画一轮太阳，颜色却是五颜六色。我忍不住问，太阳应该是金黄色的吧。他依旧作画，说，你只看见颜色，我画的是生命。多么奇怪的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遇到了第一个完全陌生的黄昏，和一个有着梦幻般眼神的画家。
天色完全黑下来，我一个人提着箱子按照地址找到了莫度的住处。他推门见我的瞬间立刻将我拦腰抱起，对不起宝贝，我昨晚赶稿睡过头了。见他一脸疲惫的表情，我便只好沉默。他拉着我的手上楼，顺手敲了敲紧挨楼梯口的一个房门，他说老五，老五！没有应声。
夜里他抱住我极尽缠绵，我光滑如脂的胳膊匝在他的脖子上，他嗷嗷叫着像一头小豹子，激情像潮水一样将我们淹没。我们的声音惊动了楼下的一个人，我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走到莫度的房间便没有了声响，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映进来，鬼魅极了。而那个老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跟门口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早上起来莫度跟我吻别，宝贝等我下班回来。然后敲着对楼梯口的那扇门，老五，老五。
我在家里等着一家医院的通知，无聊的时候便翻看小品给我的杂志。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对面桌子上靠着一个人，我忍不住惊讶，你不就是那个画家？他说，叫我老五。然后指着我的杂志说，这个不好看，俗气。我终于可以仔细打量这个男人，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中草药味道，依旧是那件绿格子衬衣，袖口处蹭着几点颜料，俊秀的面容却显出病容。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我的脸忽然就红了。
当我把这些告诉莫度时，他低下头，我弟是天生的药罐子。
那他为什么叫老五？
老五啊，小的时候得了肾病。两个肾都衰竭了，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她从不迷信却迷信了那一回，她听老人家的话，到山里造了两座假坟说是骗阎王爷的。你阎王爷已经掏走了我们小三跟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就这样我弟变成了老五。
他有女朋友吗？
你看像他这样的身体能有女朋友吗？莫度这样说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他说这对老五太不公平了。我忽然同情起老五，也许正因为他的生命没有色彩所以才将那些多彩的生命展现在他的画里吧。
老五的工作一直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每次吃完饭就往桌上丢五块钱，家里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我也懒得去追究，我并不是个天生好奇的人，女人好奇心重了，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夏天过去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市立医院的聘请书，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不再害怕陌生人，不再一个人寂寞。我和小品也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常坐在楼顶边饮酒边唱歌，边看月亮从海面浮起，把月光与月影投射在波上，波浪常把月色拉长又挤扁。才是一转眼间，她竟也已度过几次爱情的水月镜花，我也度过不少挤扁又拉长的人世浮嚣了。
莫度为了竞争副主编的位置，工作越来越忙，我们几乎一天见不到一次面，更不用说说几句话了。太多的时候，我们过于依赖寄托爱情的物质方面，却忘了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承受不了太远的空间和距离。爱情本身其实只需要简单直接地见面、拥抱与亲吻，虽然这是最原始的，但也是最真实的。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些。我试图说服自己习惯适应这样的生活，却总也不能够。心里便开始有了失落。
2
又一个孤独的日子，我去爬了附近的一座山，听说山上供着很灵的神仙。半山腰果然有一座很热闹的庙宇，修葺在一片竹林中，来往信徒络绎不绝。信步走进去，求了一支签。师傅问求什么？我脱口而出，爱情。师傅说，一重江水一重山，谁知此去多疑难。任他解求终不过，是非终究有必然。施主，这支签没有什么结果。我谢过师傅，出来后竟然想起桃花扇哀江南的一折：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莫名的伤感。
下山时路过一个刻章的小铺子，我说，刻一个章多少钱？
石头一百，木头十块。声音很熟悉，我低头看时对上一双梦幻般的眼神，是老五。
我像发现了一张藏宝图似的惊喜不已，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的神态。我说你给我刻一个吧，要石头的。
刻什么名字？
李小茶！
我和老五就这样，因为一个小秘密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而且忧郁的男人本身带有一种侵略性。以后的每个早晨，我也学着莫度和小品的样子路过他的房门，敲一下，喊两声，老五，老五。因了这亲近，我莫名兴奋起来，不明所以的容光焕发。
秋天到来时，莫度在一个晚饭前兴奋地告诉我社里让他到上海的分社补个缺，他说这是个好机会，我一定要把握。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说多长时间？一年。我的心忽的沉了一下，像失足掉进了一个冷气十足的冰穴。我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这场爱情没有结果。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莫度我的焦虑，因为他完全沉醉在一片光明的前途里，那蓝景里没有我的影子。
莫度走时嘱咐我，宝贝，等我回来。还有，走路的时候不要老看着天空。他说这句话时已经上了车，只留下一个尾音在头顶绕，绕得我直想流泪。
送他离开后看着沐浴在一片黄昏中的屋子，空旷得像我此时的心，仿佛能装下整个世界。
这个夜晚对我和老五来说格外宁静。我手里揉搓着两张电影票，我说要不要去看电影，我多出了一张票，是新片子。他起身走向卧室，不去！那些电影俗不可耐。这句话突然刺伤了我，我想我再也不能因为同情而忍让了，于是以后的日子我们的相处就像爆米花一样，一个跳起来，一个跳得更高。
莫度是在十天后打来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说你赶紧回来吧。他安慰着，你要听话，不要总像个孩子。我突然间溃不成声，冲着他嚷，我就要你现在回来，马上。挂掉电话时我看到老五站在我的房门口冷笑，他说，你怎么这么不成熟？
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你成天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总想让关心你的人不得其门而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吗？看着他因为我的话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很快意自己这么剑侠这么李白这么锋芒尖锐。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从抽屉取出他送我的红色石头印章扔到他面前，拿去！谁要你这破烂玩意儿！
我们就这样彻底闹僵了。但每天早晨我还是会热一杯他喜欢喝的牛奶，看着他喝下去然后上班。心里也有了小小的愧疚，我想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我应该学着宽容，更何况他那样的怪胎。直到我无意中看了他的日记，那是本很老旧的线装本，边边角角因为岁月的原因已经褶皱，那个下午趁老五去海边作画我走进了这间黑暗潮湿的屋子，里面全部是作画的工具，墙壁上挂满了一张张作品，我看不懂，唯一一张我看懂了，画上那个女子应该是我吧，长卷发，拎着一只箱子坐在火车站上。原来，他是在我发现他之前注意到我的。桌子上就放着那本日记，我翻开来，扉页上写着：三十岁之前，我要完成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场恋爱。我想起莫度说过，他活不过三十岁。他正是应了那首词：楼台烟雨金蟾寻不见，谁人知吾心。在这样一个午后，我让别人的忧伤盖住了自己的心。
3
暴风雨来的那天傍晚，我与老五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然后冷战。望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我悔恨极了，我甚至想到如果他能回来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他真的就满身淋湿地跑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喵喵直叫的小猫。我将早上热的牛奶端过去，问它叫什么名字。他不看我，一边给小猫喂奶一边叫着：小茶，小茶来喝奶了。我笑着反击说，你看它跟你多像，眉头老皱着不高兴，就叫它小六吧。
早晨来临的时候我开始热两杯牛奶，老五一杯，小六一杯。生活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
暴风雨还没有过去，两个人都不能出门。老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雅致的天蓝色木质发夹，说，这个送给你吧，本来要卖的，可是都嫌贵。我接过来，真的很漂亮，我说怎么不便宜一点卖了呢？他说，要买便宜的东西就不该到我这里。这是个多么自负的家伙。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跑到前面的落地镜前试图戴上，可是头发太多，夹子太小。他走到我身后说，我帮你。我乖乖地将头发散开，任由他打理，戴上的那一刻我们在镜子里互相望着，心情异常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是怎样发生的。反正我们相拥着来到他的房间，缠绵亲吻。当我全身着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他是不能的。我试图抱住他却被他推开，他说你走。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老五了。爱情就是一件犯贱的事。我开始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喜欢为他洗手做羹汤，喜欢看他将一块石头如何雕刻出属于我的灵魂。他也是爱了吧，那些画里，更多的是我的影子。可我们也知道这分爱情来得怎样危险，无奈。想到这些我们常常会更紧地拥抱对方，或者喝酒。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生病的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我偷偷建立了一张特别的日历，记载着老五三十岁之前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张，那一张也像刻在我心里的印章，痛，并幸福着。
闲下来的时候他经常会问我很俗的问题，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重复着说，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在生命的基础地，并没有任何世界的意义，只是浑然的天成。我们都在时间里成长，然后在时间里灭亡。我们来了，我们走了，我们想抓住些什么，生命却在指尖流逝。我们想巩固一些生命的意义，却在时间的洪流里被冲溃。
这些话只当是对自己聊以了。
莫度回来了。一进门便抱住我，口里喊着事情成了。老五像往常一样将身体抵在墙壁上，一句话不说。莫度事业成功，如愿调到上海，几个礼拜回来一次。我想到当初自请调到这个小城，大家都笑我傻。我觉得和莫度之间，好像再也走不回原点了。我们还是在不正常中维持着正常的运转，两个人在上班，出门之前，仍会跑到紧挨楼梯的门前，叫两声：老五，老五。我和老五之间就好像被潮水卷去脚印的沙滩，那样干净滑溜，像从来也不曾发生过什么。
4
我们终于决定私奔，下午两点，火车站。还是我们初见时的火车站，我一如既往等到天黑。他没有出现，而我坐在那只绿皮箱子上将精心画的妆就着眼泪抹得一塌糊涂。回到家后莫度跟我说，老五走了，说是要坐飞机去旅行。我走进他的房间，看到桌子上躺着他的日记，他说，我不想害你跟莫度，我一生下来就是蔡家的祸根，不能带给你根本的幸福。
老五走了，这次不会再抱着小猫回来了。不久，小品终于结婚了，我跟莫度的婚期也定在六月十二，说是大好日子。老五是不是去实现他的愿望，乘着飞机去旅行一万里呢？而我的生活注定这样平淡，结婚生子。
多年以后我写了一本书，送去印刷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一本叫做《不能爱你》的书名，作者署名是老五。我连忙问印刷厂的一位老工人，这本书的作者在哪里。他奇怪地反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是他太太。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慢悠悠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按说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他走前嘱咐过。可是既然你是他的太太，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他去年淋了一场雨，生了病，不久就死了。
他没见到我怎么可以死？我顷刻间号啕大哭。
他们说相爱的人可以用沉默交流。快乐停停走走。我听别人唱着天长地久，红尘的故事总是牵动着爱与仇。就像《不能爱你》末尾的一句话说的那样：能与你相爱一场，我不虚此生。我从老人那里拿到当年我丢给你的印章，乘火车离开了这里，火车的行驰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我在车上泡了一杯你曾爱喝的明前茶，你说喝茶的感觉像是与我接吻，可是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你的呼吸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你的人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