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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德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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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坚信这个媒体圈里勒德分子是主流。勒德分子是指仇视新奇发明的人。内德・勒德是19世纪初期的英国纺织工人,他砸毁了那些快让他失业的织布机,因此被绞死。

整整两个世纪后,媒体人似乎成了和内德・勒德他们处境最相近的一群可怜蛋。在他们看来,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发明,尤其是移动互联时代这场变革砸了全球“无冕之王”的饭碗。任何坏事情到中国总能变得更坏―就像明明能控制影响的工业污染到了我们这儿造就了诸多尘肺病甚或癌症村,或者泰国浴和日本风俗店传到东莞因为有“低人权优势”而成就了“莞式服务”―纸媒也概莫能外。

有段日子,我跟自己说,别矫情了,你无法阻挡那个被称作时代精神的东西,拥抱互联网吧。我于是有了几个不错的offer,有股权和期权,但我很快打消了去做一个“数字移民”的念头,我无法让自己的职业价值观依从于KPI的标准,我无法用“低版权优势”的行规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近乎无偿地“用”媒体的文章,我无法和一群不理解我的人共事,就像一个有乡愁的人无法移民到另一个国度。这期封面人物周迅小姐说得在理,“我不能想象我跟你恋爱,然后我是百分之七十”,拥抱一个有公主病的姑娘,与此同时你又不愿意放弃大男子主义者的快意人生,可能吗?但好多同行在这么干。

这个圈子里还有另外一群价值观上的勒德分子,我却愿意与之为伍。他们不光感叹人心不古,他们有信念,不妥协,行应然之事,不因为时代渣滓的泛起而随波逐流。

有一回在台北开一个“媒体峰会”,我终于有机会发表自己不合时宜的见解:越是这样一个看衰纸媒的时代,越是真正的新闻人木秀于林的机会。媒体圈里,有多少人把它看做一个创意产业而不是夕阳行业,不抄网络信息,不拿红包,不满足于写行活,真正践行着新闻理想?中国纸媒的衰落不是因为时代不好,而恰恰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说完好久,没人接茬,直到有个香港杂志主编说,我本来鼓足勇气想在今天说些逆潮流的话,刚才那位已经说了。我后来看了这位主编的杂志,不守旧不媚俗,我不介意在这里推介他的坚持和他这本叫做《号外》的杂志。他算是我一伙的,我想。

一年多前,《人物》操作了一期被戏称为“两个女神”的封面报道,我因而认识了其中一位,她有一句语录激励了很多青年人: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对自己的头脑与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我看着她的采访视频,很快违背她的意志把她拉入了我的队伍。

我认识一个体育记者,他很长时间内都拒绝使用电脑,去全世界报道赛事时,总随身携带一台传真机以把手写稿传回报社,但每篇文章总是卓尔不群。我曾经和他一起去过一趟香港,回来后就再没交集,但我的队伍,他算一个。

说到移动互联,我并非抗拒,只是说纸媒不应被移动互联的时代异化而不自知不自持。我就很欣赏那位现在老是被拿来和乔布斯对比的中国业界大佬,他见到我的时候,拿着《人物》杂志较真地和我讨论内文字体大小和间距,这个细节控推出一幅海报都得从200幅海报里反复开会推敲几个星期,他说世界上没有牛逼的人,只有极其认真的完美主义者。我当下就把他拉到了我的队伍。

大概一个月前,我心事重重地坐在亚特兰大奥林匹克公园的喷泉边。我在做一个决定,是接受这本杂志主编的职责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做个什么。相信我,人必须痛苦地糊涂一会儿才能做出坚定的决定。关键时刻,还是我的队伍把我拉了回来―《人物》有一个大编辑,她给记者回的修改意见比记者的稿子都长。这里有一个主笔,杂志运作紧张时从来不挑题,没有封面时靠她死磕,一人贡献了杂志去年小一半的封面。这里有一个从实习生转正的编辑助理,靠着约访时的坚韧和聪明,比所有记者都能打动采访对象,有一次她花整月成功完成一个专题近10位名人的约访,累得晕倒在宿舍……看着那些在公园喷泉里光着膀子于阳光中奔跑嬉戏的孩子,我就想到地球另一边有一支我的队伍,我与他们共事做一本对得起纸墨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读者的杂志,这事和眼前的景象一样,是我能想见的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作为一个不会表达感情的羞涩的中国人,我的队伍里的成员,我从未邀约,也未经授权,哪怕是我的同事。说是我的队伍,还不如说我属于他们,就像一个人说“我的上帝”时,意思是他对上帝的从属,而不是相反。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是不可复制的一个一个的独立个体,这个国家能否强大,这个行业能否美好,取决于有多少个这样单数的人,而不是一个数字庞大、面目模糊的复数。

还有一个人,我的兄长和朋友,因为他,我加入这本杂志,和他一起用心血浇灌和捍卫这本杂志,就像我们过去曾经和南香红等同事捍卫那张著名的新闻纸一样。6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三个都去了四川地震灾区,彼时南香红已经离开了那张曾经辉煌的新闻纸,他和南香红突然在北川发现了彼此,突生要拥抱一下的冲动,因为“这是自己人”。我的队伍是个精神共同体,今天他暂时离开,但“这是自己人”的感觉永远不会变。现在我接替了他的责任,但在勒德的队伍里,我们依旧能发现彼此,拥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