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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麂子的指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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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山中有个小小集镇,只有一条南北向的长街,几条东西向的小巷,像个“非”字,人口不过是两三千。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采石的,打铁的,做木工的,烧砖瓦的,磨豆腐的,照相的,染布的,剃头的……手艺百作,几乎样样都有,制衣的也有,就没有补衣的。

补衣,谁家媳妇不会呀,除非是单身汉,拿着破衣裳去找人,那不叫人笑话。最近却有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在井边檐下饭桌上传播开来:

“镇上来了个补衣的。”

“补衣的?”

“就是专门补衣裳的,开了一个铺子啦。”

“开铺子补衣裳?能赚钱吗?恐怕房租都付不起……”

“人家没有租房子,是在桥头老槐树下搭了一个小棚子。”

2

这个“非”字形的小镇西边傍着一条南北向的大河,又有一条小河从东边的山谷流出来,截断镇街,流到大河里去,因此街上有座石拱桥。

那是一座很老很老的石拱桥,石缝里长出薜荔,爬满了桥侧,还垂下绿色的蔓帘,与水中倒影合成一个美丽的绿环。

南边桥头左侧有棵很老很老的老槐树,三个大人才能合抱。这是一棵黄金槐,春天满枝淡金色的幼芽嫩叶,入夏转成绿黄色,浓密如云,将地面荫得冰冰凉,招来大人在这里休憩,闲聊,下棋,孩子在这里玩弹子,打陀螺,撞羊角。秋季树上金灿灿的,空中金箔飘飞,美的是色彩,缤纷繁华。冬季树叶落尽,只剩无数光秃秃的枝丫,美的是线条,沧桑萧瑟。最美还是仲夏,洁白的槐花一串串一缕缕挂满枝头,风儿一吹,半条长街闻到清香,长吸一气,五脏六腑都美美的!

“槐花开了!”

“打槐花去呀!”

妇人孩子相互转告,提着竹篮,拿着末端装了钩子的竹篙,有的还扛着梯子。

说是打槐花,其实不舍得打,只是举起竹篙,用钩子钩住槐花,轻轻一拧就拗断白白香香的一串。

槐花用清水洗过,可以煮槐花饭,做槐花糕,熬槐花粥,还可以泡槐花茶……

就是这个槐香迷人的时节,树下添了一间补衣小店。

3

店主是一只年轻的雌麂。

她来的时候太阳快到天顶,街道空空荡荡,蹄子磕着石板,回声多么清脆。她的眼神却是多么惘然,仿佛飘着朦胧的迷雾。

当她走上石拱桥,看见那棵清香四溢的老槐树,立时迈不开脚步了。

白胡子木匠和黑胡子铁匠正在树下杀棋,背对石拱桥的白胡子木匠大叫一声:“将!”面朝石拱桥的黑胡子铁匠置若罔闻,怔怔地望着雌麂。

白胡子木匠立即扭头。

三五个看棋的都朝雌麂望过去。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动物,彩云一般轻盈地停在石拱桥上,浑身金毛油滑明亮,喉颈长着高贵的白毛,椭圆形的大耳朵宁静地支着,那双迷茫的大眼睛更是楚楚动人。

众目睽睽之下,雌麂极为羞涩,却并不离去。

黑胡子铁匠笨笨地走上拱桥,问道:“你是不是要买铁器?”

雌麂的声音很低,但是大家都听见了:“我想在槐树底下搭个小棚子,开个小店,也不要多大,是一个补衣裳的小店。”

如此美丽的动物,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

黑胡子铁匠搓一搓手,说:“啊呀,你不说我都没有想到,我们镇上还没有补衣裳的小店呢!”

白胡子木匠高声说:“这么大一棵槐树,底下正好开店,我来帮你!”

白胡子木匠很快拿来了锯刨凿锤,墨斗角尺。

黑胡子铁匠很快拿来了各种钉子活页。

其他人有的贡献圆木,有的贡献板子,有的出谋划策,有的给铁匠木匠打下手。

夕阳西斜的时候,一个简简单单却也漂漂亮亮的小棚子端端地出现在众人眼中,背靠老槐树,临街开着门,临河开着窗,檐下悬着一块招牌,“补衣店”三个秀气的隶书字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退休老教师写的。

又有人送来了老旧的床柜桌椅,叫雌麂先用着。

当夜雌麂就在店里住下了。

4

第二天正好是集日,邻居们在老槐树下放了一串满地红,补衣店正式开业啦。

第一个顾客是黑胡子铁匠,还把太太和女儿也带来了。

打铁,你知道的,火星四溅的活儿,铁匠一家子,没有哪个衣裳不被火星烧出洞眼的。

雌麂开工了。

先给铁匠补,真是心灵手巧呀,补好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

接着给铁匠太太补,那件画着喜鹊的围裙,补丁做成一颗红红的樱桃,刚好让喜鹊叼住。大家左看右看,都说围裙上既然有喜鹊,原本应该添上樱桃。

最后给铁匠女儿补,那条裤子两个膝头磨破了,雌麂把补丁做成美丽的枫叶,看得孩子们个个眼热,白胡子木匠的孙子跑回家把没有破的衣裤也拿来打补丁呢!

到了老槐树挂满荚果的时节,补衣店的美名已经传播开来,生意是不用愁的了。雌麂应该高兴才对呀,为什么眼中的迷雾仍然没有消散?街坊时常见她趴在临河的窗前,望着水中老槐树的倒影发呆,那种神情多像当初她出现在石拱桥上啊。

“也许雌麂想家了吧。”

“毕竟是野兽,不住山上不习惯。”

“一个人到镇上来开店,太孤单了。”

……

街坊们都是这样认为,到槐树下玩耍的人更多了,那儿一天到晚充满欢声笑语,雌麂也是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5

谁知雌麂只是强颜欢笑,不让乡亲们为自己担心,并没有真正变得快乐。

冬天来到,老槐树上的叶子就像墙上的日历,一天比一天少,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老槐树下失去了往日的热闹,雌麂常常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发愣。

雌麂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从开业那天起就空空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多想找个人问一问呀,然而这是自己心里的事,别人怎么可能知道?

一天上午,铁匠太太来借顶针,倚着窗户跟雌麂闲聊,不经意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呀?”

雌麂的心儿咯噔一下,我是哪里来的呀?怎么想不起来?怕失了礼,便支支吾吾地说:“反正是山里……我们动物嘛……”

铁匠太太讪讪一笑,告辞了。

雌麂却站在窗后,半天没有动一下身子――小镇四周全是山,我究竟是从哪座山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到了这里?我怎么半点想不起来,莫名其妙就出现在老槐树下,守着这个小棚子……

年关越来越近,到镇上办采买的人多起来了,桥头不管是否赶集,都有小商小贩摆摊卖年货,各色店铺的生意更是一天比一天兴隆――补衣店也不例外,而且需要加夜班了。

雌麂乐意加夜班,人闲着就爱东想西想,忙碌着心事就抛开了嘛。

转眼到了腊月末尾,镇上租铺开店的一个一个关门大吉,回老家过年去了,唯独雌麂仍然住在老槐树下。

人们见到雌麂,总是善意地提醒她:

“正月里没有人补衣裳的,你怎么不回去过春节?”

雌麂总是这样回答:

“南风坳有个客人把衣裳留在我店里,等他来取走啦。”

6

来补衣裳的顾客当中,山里人给雌麂印象最深。山里人远路迢迢,慕名而来,谁都会感到荣耀。镇上开店的,最爱说跟山里人做生意的逸闻趣事。

山里人当中,一只雄麂成了补衣店的熟客。

秋天里,这只雄麂第一次光临老槐树下,雌麂就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问他家住何方,回答是南风坳,离这里有两三小时脚程。他经常来补衣裳,先是拿他自己的衣裳来补,后又拿他太太的衣裳来补,最后一次送来一大包小孩子的冬衣,叮嘱说:“我下次赶集就来取的呀,老大老小等着穿,他们现在穿着大人的衣裳呢!”

照这么说,雄麂的两个孩子要穿这些旧衣裳过年?雌麂暗暗同情,补的时候别出心裁,把补丁打成各种喜庆的图案,“恭喜发财”呀,“三星高照”呀,“五福临门”呀,烟花呀,祥云呀,福字呀,元宝呀――嘿,雌麂想象从未见面的老大老小穿上这样的补丁衣裳大年初一给邻居拜年,那真是吉祥如意讨人欢喜呢!

然而下次赶集的时候,雄麂没有来,下下次赶集,还是没有来……直到今天。

今天是二十九,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呀!

没有这些衣裳,老大老小初一怎么出门?

雌麂想象孩子们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也变得苦脸愁眉了。恐怕……恐怕雄麂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吧,孩子们穿着大人的衣裳,大人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留在补衣店的衣裳的……

雌麂看看时间,才十点一刻,立马进山,走快一点,中午赶到南风坳,下午还来得及返回。

去往南风坳的路线,雌麂早就知道了,每次雄麂来补衣裳,总爱絮絮叨叨说南风坳如何如何,简直是个碎嘴婆哪!

“亏他太太受得了,换了我……”雌麂这样一想,不禁暗暗脸热。

7

雌麂把孩子们的衣裳打一个包,出发了。年头年尾的,她还在每件衣裳口袋里塞了一个小红包。

自从来到镇上,这还是雌麂第一次远行。

她过了西边那条大河,一直往山里走。

满山是雪,道路不时又给雪盖住了,开始她有些担心,怕自己迷路,毕竟是第一次去南风坳呀。然而一路到处都有木牌,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孩子们制作的,有的立在雪中土中,有成年麂子用蹄子踏实雪泥留下的蹄印,有的钉在树上,钉得非常牢固,而且钉在孩子够不到的高处。

有这样的:

妈妈,南风坳由此去

亲爱的妈妈,我们的南风坳在前方

妈妈,你离南风坳越来越近了J

……

还有这样的:

妈妈,走累了在这里歇一歇。

路边有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头,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雪,看样子有些日子了。

妈妈,喝口水吧,很甜的。

崖上挂下来一条哗哗响的小小瀑布。

妈妈,加油

这是一个爬坡路段。

……

雄麂说过,南风坳就住着他一家子,这些指路牌不消说是老大老小的作品,由爸爸布置在路旁的。

这两个孩子多懂事啊,做他们的妈妈多幸福啊!雌麂暗暗感叹,不禁要把包袱解开,将小红包一个一个取出来――先前派的红包钱太小气了嘛!

重新派好红包,继续上路。

一路上不时又看到小麂子的指路牌,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老大老小想妈妈想得紧呢!这个妈妈怎么回事?是出远门了吗?难怪雄麂不肯下山取衣裳,妻子不在家呀。

雌麂不禁加快了脚步。

她多想快些看到那一双可爱的孩子啊!

走呀走呀,前面出现一个坳子,坳口大石头上写着斗大的红字:

南风坳

到了呀!

雌麂的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站住了,上下打量自己,拂一拂裤腿上的雪,琢磨着见了面该怎么说。

大石头上面冒出一个头,是一只小麂子,耳朵机灵地竖着,眼珠子又黑又亮宝石似的发光,手上举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

妈妈,欢迎你回家!

这是老大还是老小?初次见面怎么如此眼熟,就像初次见到雄麂一样……雌麂正思量呢,小麂子大叫起来:

“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又一只更小的小麂子从坳口奔出来,身上穿着大人的袄子,瘦瘦的,眼睛都凹下去了,张嘴大叫:“妈妈!”“妈妈!”四蹄溅起雪花,旋风一般,一下子就奔到雌麂跟前。

大石头上的小麂子一跃而下,它也穿着大人的袄子,笨笨的,落地时把自己绊倒了。

两只小麂子各抱住雌麂一条手臂,又叫又跳,还往她怀里钻。

“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镇上补衣的,把你们的衣裳送回来……”雌麂有些慌乱,更多的是同情。

雄麂从坳口大步流星走出来了。

“老大!老小!”雄麂这样叫着,“快接妈妈进屋烤火呀!”

“你……”雌麂瞪了雄麂一眼,气他出言轻佻。

雄麂重新打量一下雌麂,笑笑地解释说:“你跟孩子们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又对两只小麂子说:“这位贵客就是镇上补衣的那位,给你们送衣裳来了。”

“明明是妈妈!”

“妈妈我们还会认错?”

两只小麂子这样说着,拉着雌麂进入坳口。

8

坳子里的景物多熟悉呀,也有一条小河,河上也有小桥,桥边也有槐树,树下也有一幢木房子,只不过小河比镇上那条要小得多,不过是一条清浅的小溪,小桥不过是一座独木桥,槐树也比镇上那株小一号,也是黄金槐,唯独那座木房子比补衣店大两三倍,不然怎么住下一家子嘛。

进了屋,格局家什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在这儿住过似的。

回头想想,一路来的景物似乎并不陌生。

不会是来过吧,是听雄麂说多了的缘故吧……雌麂的心儿跳得更加厉害,而且慌慌的。

来不及细想,被老大老小又推又拉,坐在了火盆边上。那个火盆也是那样眼熟,连火苗都似曾相识。

雄麂将一碗暖暖的槐花茶递过来,那个描着兰花的白瓷碗,那槐花茶的颜色和香味也是那样熟悉。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着雌麂,生怕她逃走。

雄麂坐在对面,双手互相握着,注视着雌麂,那么大胆,叫雌麂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老大说:“妈妈,你当真不认得我们了吗?也不认得这个家了吗?外面的大槐树你也忘记了吗?夏天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打槐花,第二天你就出走了。那次打的槐花爸爸一直留着,说是等你回来泡茶给你喝。”

“老大……”雄麂朝老大摆一摆手。

老大住了嘴。

老小却又仰脸望着雌麂,泪光闪闪地说:“妈妈,你不要离开了,再也不要离开,我要天天晚上听你讲故事,我要枕着你的胳膊才能睡好,我要吃你做的饭才能吃饱……”

老小开始哽咽,说不出话。

我真是他们的妈妈?太不可思议了吧……雌麂抬眼看一下雄麂,那迷雾似的眼神多么叫人怜惜啊。

雄麂叹息一声,歉疚地说:“打槐花那天夜里,槐香扰得大人睡不着觉,孩子们倒是睡得沉沉的。我和我太太就到外头吹吹风,说说话。后来说到不愉快的话题,两人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我太太就不辞而别……老大老小都好想妈妈,你看老小瘦成这样,天天吵着要吃妈妈做的饭……我去找我太太,她根本不认识我了,山里的事全忘光了。我知道她吃了遗忘药,也不能强拉她回来。”

“遗忘药?”

“山里的雌兽,但凡出嫁了的,都会配遗忘药,传雌不传雄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呀……”雄麂眼中闪烁着幽怨的光芒,“恐怕你也是吃了遗忘药吧。”

雌麂的心儿给猛地揪了一下,一阵一阵痛。我是吃了遗忘药?难怪我不记得从前的事,难道我真是老大老小的妈妈……她低头看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再也抑制不住,抱住她号啕大哭。

雌麂手上仍然端着槐花茶,眼睛却模糊起来,几颗豆大的泪珠噗噗噗掉落在碗里。

却听见雄麂说:“你喝茶呀!喝茶呀!”

恐怕孩子们是认错了吧,他们这么小,不懂事。雌麂定一定神,喝了一口茶,口鼻之间弥漫着槐花的清香,而且香到心里去了。

想要赞一声“好茶”,掩饰尴尬的心情,眨一眨眼,眼中弥漫了半年多的迷雾消散了,光线格外明亮,屋子里的一切格外亲切,而且不用察看雌麂就知道各个房间都有什么。雌麂愣怔一下,茶碗掉落在地,却顾不得去捡,张开双臂搂住老大老小,泣不成声。

她就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啊!她负气下了山,在镇上找到落脚之地,当晚就吃了遗忘药,把山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遗忘药的解药正是配药人的泪水,她既然吃了遗忘药,怎么会想得起来?当初她铁了心再也不要回家,忘记自己吃了遗忘药,也忘记解药,正是求之不得。此时她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因为她有家有亲人,有这样一对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