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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夏天了。
向日葵开花了,河马浸在水中,狮子正在睡午觉。戴着草帽的孩子们来到动物园。
东金从早上就一场接一场表演节目,然后从三吉手中得到作为奖赏的苹果。
这一天蝉叫得特别大声,像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中午过后,动物园来了一个高层的官员。
他来到办公室,要加贺园长召集动物园里的每一个员工。
然后,官员冷淡地对大家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这一次,我是为了向大家传达一个重要命令而来。动物园中所有的猛兽,例如狮子、老虎、大象等,都必须在规定的期限内毒杀。这是猛兽的名单。”
这个命令让大家目瞪口呆,一个个失魂落魄地愣在现场。这个炎热的夏日,空气寂静得就像冰一般,刹那间将每个人冷冻成了冰柱……
加贺园长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他用颤抖的手接过那张要命的名单。
虽然他的声音中有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但他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的疑问。
“为……为什么?战争和动物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杀死所有的猛兽?”
“如果美国的飞机将炸弹投到动物园里,你知道将会怎样?兽栏会被破坏掉!而那些受到惊吓的猛兽万一跑出来,到了街上,就有可能袭击无辜的老百姓!”
官员冷峻地给了加贺园长一个军方的答案。
“美国飞机的炸弹……日本是不是输了?”加贺园长心中再次冒出一直存在的疑问,他的声音中有着一丝不安。这个疑问在大家心中重复地出现,却一直没有人敢询问,而这一次,加贺园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日本一直都是胜利的,所以我才会说如果。如果的话……”官员冷冷地打断加贺园长的问话,“好了!命令我已经明确地传达给你们了,你们就等着通知毒杀日期吧!”
送走东京市的官员之后,加贺园长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办公室。
他再次抬头时,发现在场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呆坐在办公室里。寂静可怕的气氛就这样弥漫开来,大家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了。
“动物园的猛兽――狮子、老虎、大象、猎豹、北极熊、马来熊、大锦蛇等都将被杀死……”
这些所谓的猛兽,原本就不是生活在日本,不恰恰都是军方自己千里迢迢从遥远的国家,用船千辛万苦地带回来,交给动物园的吗?
而现在这些费尽千辛万苦带回日本的猛兽,却要为了战争安全的原因,被全部杀死。而这所谓的安全原因竟也是……也是军方自己制造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日本人会有这么残酷的改变呢?”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哀戚地想。
当初,许多动物刚来动物园时,因为无法适应日本的气候,一个个都病倒了,饲养部的员工为了不让这些珍奇的动物死去,曾经彻夜不眠地照顾它们。他们将这些动物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着、爱护着,他们之中,有人对这些动物付出的时间和感情,甚至远比对自己的家人还要多。
“不是说饲养部的工作是照顾动物,让动物们健康地活下去吗?”
这些话都是当初他们来到动物园的时候,军方和园长告诉他们的。而现在军方却出尔反尔,做出和当初完全相反的决定,甚至还要饲养员杀死多年来亲手照顾的动物,这……这让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加贺园长终于打破办公室中阴郁的空气,站了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心中都很难过,可是日本现在正面临着决战的重要时期。为了战争的胜利,大家一定要忍耐,为了国家、也为了日本的未来!”
大家还是低头不语。
“园长怎么能这样说呢?那是多少年来的感情和生命,怎么能用一句忍耐就抹去,那些动物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啊!”
狮子的饲养员,想着他饲养的六头狮子。
老虎的饲养员,想起了老虎刚到动物园那天的情景。
熊的饲养员,想起了这个春天才刚出生的小熊。
而河马、长颈鹿、斑马的饲养员不由得自私起来,因为他们所饲养的动物不是所谓的猛兽,可以逃过被杀的惨剧,所以心中暗暗庆幸。
这个时候,三吉站起来抗议道:“园长!”
“怎么了?”
“大象不是肉食动物,所以不能算是猛兽。”
“我知道,可是如果兽栏被破坏的话,让大象跑到满是居民的大街,那后果也是不可收拾的。”
“不会的。大象是很乖巧的动物,一定不会随意伤害人类的。”
“但若是遭受到炸弹的惊吓,大象还能保持它一贯的乖巧吗?”
三吉顿时无话可说。因为大象若是生起气来,的确会变成很可怕的动物,这一点他很清楚……三吉选择了沉默,心中却充满了悲伤。他缓缓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到了喂食的时间,三吉还是迟疑不决地站在象舍外面。
他害怕、他不忍……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约翰、东金和花子,他不知道自己在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之后,要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一手抚育的孩子们!
揪痛的胸口,让他一直站在象舍外犹豫不前。
“因为大象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动物,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大象,可是现在因为大象的力量大,就要被杀死了。”三吉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他擦拭着眼角,终于提起脚步,缓缓地走进象舍中。
东金就如往常一样,将鼻子伸进三吉的口袋里找寻起来。它想要吃苹果,所以又开始向三吉撒起了娇。
可怜的东金,它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还在向人撒娇。
三吉心疼地抚摸着东金粗糙的脸庞。
“就算只能救出一只也好,一只也好……我要……我要救出东金……”
翻腾的思绪在三吉的脑海中狂涌着。
“因为……因为……东金不像约翰那样爱乱发脾气,也比花子会更多的表演,东金是孩子们心目中的明星呀!我要想办法救出东金……”
三吉不断在脑海里搜索着任何可能拯救东金的方法。
二
几天来,动物园都沉浸在哀伤和沉重的气氛中,只是来到动物园的孩子们并没有感受到。
军方决定毒杀猛兽的计划被要求保密,因为军方担心一旦消息透露出去,会引起老百姓不必要的惊慌。所以,就算是对动物园员工自己的家人,也不可以透露。痛苦就在饲养部员工的心中孤独地、默默地煎熬着。
就在三吉苦恼不已,反复思考着拯救东金的方法时,他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在东京北方的仙台动物园,几年前就建好了象舍,可是因为战争爆发,所以来不及运送大象进去,新象舍就这样空了好几年。
一个计划在三吉的心中酝酿着:“这也许是一个能够拯救东金的办法呢。只要加贺园长帮忙,应该可以成功的。”三吉压抑住兴奋,在脑海中构思着、计划着。第二天就急忙向加贺园长提起这个计划。
“这也许是可行的办法,我们可以将东金送到仙台动物园去,至少可以救一头大象啊!”三吉激动的情绪让他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他压抑着亢奋的心情,对加贺园长说出他的构思。
“是吗?也许真的可行,至少能够救出东金来。东金是那么可爱聪明,我们花了那么多心血在它身上……也许至少能救出东金来……”加贺园长也认真地思考着。
“而且仙台位置偏北,也没有大型的工厂,所以美军不可能、也不会浪费汽油和炸弹,开着飞机到仙台专程去丢下炸弹的。”三吉接着分析了他调查的结果。
“说的也是……”加贺园长颔首认同这个想法。
“这个构思也许真的能够救大象,就算不能救出全部的大象,至少……至少可以挽救东金的生命。”三吉的声音里,有隐藏不住的感情。
“是啊!至少可以救下东金啊!”
“嗯!那我们把东金送到仙台动物园吧!我马上跟仙台动物园联络。”加贺园长下定决心,紧接着就主动提议。
这时候,战争局势更加恶化,东京随时都有被轰炸的可能。为了避免孩子们再次面对轰炸的危险,许多家庭也开始酝酿让孩子迁移到外县市的计划。
“是呀!也许可以和孩子们一起行动,到时候就一起将东金迁移到外县市……”加贺园长兴奋地继续说道,当天,他就拨通了电话和仙台动物园联系。
而仙台动物园接到这样一通电话后,表示非常支持这个计划。仙台动物园的象舍已经准备了好几年,却没有大象入住。这是他们心中的一大憾事。而这一次来的,是东京最受欢迎的大象,仙台动物园的员工很开心。仙台动物园的饲养员和园长,虽然都没有饲养大象,或是迁移大象的经验,但都非常积极地投入到了大象迁移计划中。
对三吉来说,只要能救出东金,他什么都愿意做。三吉心中升起的希望,让他多日来的疲惫和悲伤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数日之后,仙台动物园特地派了大象饲养部的饲养员,来东京与加贺园长及三吉商讨这个计划。
当仙台动物园的饲养员看见东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庞大时,他不禁开始担心起来。“我没有想到大象竟然有这么大!这……在运送上就不是小工程。我们该用什么方法将大象运到上野车站呢?若是没有办法到达车站,根本就没有办法乘坐特制的火车到仙台去的。”仙台的饲养员不安地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东金应该可以自己走去的,那样对我们迁移运作也是最好的安排。从动物园走到上野车站,依照东金走路的速度,是不用两个小时的。”三吉安慰着仙台的饲养员,希望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酝酿多日的拯救计划。
“搭上夜班车出发,算一算坐车的时间,第二天的白天就可以到达仙台了。”
三吉一想到即将和东金分开,心中不禁难过起来,但是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这可是眼前唯一能救东金的方法。
然后,三吉对仙台的饲养员介绍了一些东金的生活习惯、才艺和喜欢的食物。
“可是我们完全没有照顾大象的经验,怎么办呢?如果可能的话,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到仙台住一段时间,指导我们怎么照顾东金吗?”仙台的饲养员想到以后该如何照顾大象的生活起居,心中还是惴惴不安,于是向三吉提出了建议。
“当然,若是你们觉得我可以胜任的话,我很愿意和你们一起到仙台,协助你们的工作。”三吉立刻接受了仙台饲养员的提议,就算不支付薪水,他也愿意请假和东金一起乘坐货车到仙台去。
听到三吉的承诺,仙台的饲养员开心地拨打了电话,向仙台动物园园长报告。仙台动物园的园长也同意安排三吉到仙台。大家都在期待计划中的迁移日子快点到来。
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敲定,等加贺园长向军方报告之后,就可以将东金迁移到仙台了。想到这里,三吉再也按捺不住欣慰,激动地跑向象舍。
“东金,太好了,你可以不用被杀,继续活下去了,虽然仙台比东京还要冷,可是你要忍耐哟!只要等到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到仙台把你接回上野的。”三吉握住东金伸过来的粗糙的鼻子,用脸颊摩挲着。
想到东金终于能活下去,多日来的担忧和害怕,让三吉心中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激动,失声痛哭起来。“东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不用被杀死了,可以继续活下去……”
东金用它的长鼻子不断地轻挠着三吉满头灰白的头发,三吉则抱着东金痛哭不止。
三
毒杀猛兽日期公布的前十天,离东金预定的迁移计划实施还有一周的时间。
加贺园长心情沉重地从东京市政府回到动物园,苦恼地揉乱他那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痛苦在他的心中蔓延,但他知道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三吉被召唤到办公室时,看见的是一脸惨白、满眼悲伤的加贺园长。
加贺园长沉重地走到三吉面前,他的脸色从来不曾如此暗沉过。
三吉的心猛地抽搐着。“不会是东金的事情出现了什么变化吧?”
“东金不能去仙台了。”
虽然心中有了一些猜测,可是真的听到这个坏消息时,三吉还是抑制不住激动,愤怒地咆哮起来:“为什么?”
“东京的官员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不能说仙台一定不会遭到轰炸,对不对?最重要是因为……”
“因为什么?”
“他们说东京是日本的首都,是日本的中心。我们必须做其他城市的模范。尤其现在是战争的非常时期,我们不能不听从上面的指令,所以……他们是这样说的。”
“因为东京是日本的中心、首都,就要我们杀死东金它们吗?这是什么所谓的城市模范呢?”三吉嘶喊出心中的不平。
对三吉心中有如淌血般的伤痛,加贺园长深有同感,可这是他的工作,他不能违抗军方的命令,只能低头不语。是的,全国的动物园中将有多少猛兽,将有多少头大象因为这场战争,只能无助地等待被残杀呢?
“三吉,你心中深切的悲痛我都明白,可现在是战争的非常时期,有多少男人上了战场,到了遥远的国家打仗,却一去不回。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国内,有多少人因为这场战争,而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三吉闭上了眼睛,加贺园长继续说道:“你看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那些失去母亲的孩子、那些失去亲人朋友的人,他们心中的悲痛,更是你现在悲痛的千万倍。为了国家、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还是选择了坚强地忍耐下去。”
三吉沉默了……这些他都知道,都明白。
每一天,在东京的大街小巷,有许多家庭的父亲微笑着挥别家人,奔赴前线。然而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装在白色盒子中的骨灰,有的甚至连骨灰都没有。夜里,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哀泣的声音。
阿武也是这样,被军方装在白色的木盒子里送回东京家中。三吉还记得那一天,在阿武的葬礼上,他的孩子――小雄哀泣地紧抱木盒,放开喉咙,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父亲。
而其他尚未得知自己父亲确切消息的孩子,只能每天虔诚地向上天祈祷着,祈祷自己的父亲能活着回来。
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悲伤在全国蔓延着、弥漫着,其扩散的速度就像传染病一样,而且没有人有能力阻止这种伤痛在整个日本继续扩散……
“三吉,人类和大象,哪一边比较重要?”加贺园长沉重地问道。
“是……是人类比较重要……”三吉不得不这样回答。
可是,在他心中却同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大象也好、人类也好,都是生命,为什么没有可以帮助它们的方法呢?”
三吉的脑中已经一片混乱,这个让他绝望的消息已经使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加贺园长继续说:“东京市的官员也答应我们,他们说等到战争胜利了,就算我们想要几十头大象,也会给我们的……”
三吉听到了这话,心中的伤痛和愤怒刹那间爆发了,他激动地怒吼着:“可是,东金和其他的大象不同。就像我就是我,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我,而东金就是东金,没有任何大象能够代替东金……”
加贺园长也爆发出他试图掩藏起来的哀伤和愤怒。“好了!够了!”他愤怒地大声吼叫着,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加贺园长向动物园的兽栏走去,走向那些即将被毒杀的猛兽的兽栏。看见动物们无精打采地躺在兽栏中,他哀伤的泪水便倾泻而下。
“我也不愿意杀死大象,不愿意杀死任何动物。因为战争,日本的孩子失去了欢乐,失去了他们的父母亲,失去了食物,失去了温暖的家园……他们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而这些大人竟然还要剥夺孩子们最后的一丝回忆和快乐!这场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三吉紧蹙着浓眉,心情沉重,他凄凉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直到闭园的钟声响起,直到心痛到麻木的时候,才捧着滴血的心,走出了动物园。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寂寞让他开始感到恐惧,心里渐渐浮现的忧愁让他无助地陷入更深的忧郁中。
失望在三吉的心中酝酿起憎恨的火种,慢慢地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身体……
三吉因为来到动物园工作而渐渐地喜欢上动物,接着也渐渐地喜欢和别人交流,可是现在……他现在却感觉到,自己又慢慢变回那个刚从山形县出来的年轻人,变回那个封闭自己心灵、讨厌与人接触的人了!
他变得愈来愈讨厌自己,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心中那份无限扩张的无力感!
三吉回到家里,一直不断地想着那些即将被杀死的动物,想着东金……
此时,小雄带着母亲腌制的白菜来到三吉家,那是小雄的母亲前天从河川边的农家分来的白菜。“三吉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小雄一到门口,就看见在黑暗中的三吉,脸上布满了他不曾见过的悲伤和寂寞。
三吉摇了摇头,抚摸着小雄的头,没有回答。因为动物园毒杀猛兽的命令被军方严厉地要求保密。而三吉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消息,这一场大人之间的战争,已经夺走了这个孩子的父亲,夺走了他们的家庭幸福。他还能告诉一个孩子说,现在他们为了一直被隐瞒的事实,准备毒杀孩子们心目中可爱的动物吗?
“三吉叔叔,我们家隔壁的大哥哥前天也被送到南洋去了,妈妈和邻居的伯母都哭得好伤心。大家都参军去了,街道变得好凄凉哟!”
“隔壁的大哥哥?他不是才高中毕业吗?这么年轻就被征召了?日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三吉哀痛地低声呢喃着。
“是啊!大哥哥今年才刚刚毕业呢,我好羡慕他。希望我也快些长大参军去,为父亲报仇,为日本争光!”小雄愤慨地说道。
孩子们还被大人蒙在鼓里,认为日本是被美国迫害,所以开始这场战争。而为了日本的胜利,他们都已立志,希望赶快长大,为这场“圣战”奉献力量。
三吉摇摇头,哀伤地掉下了眼泪。他轻声对小雄说:“小雄,不要这样,大人的事你不明白,就连三吉叔叔也不明白日本到底是怎么了!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孩子,你要好好孝顺母亲,代替父亲照顾这个家,不要再想那些战场上的事。”
小雄懵懂地点点头,他看见泪水迷蒙的三吉正无助地凝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四
动物园一切如常,有许多的孩子来看狮子、熊和老虎,他们在看完东金的表演后,总是开心地给予东金最热烈的掌声。孩子们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动物园中异常的气氛,也没有人注意到大象饲养员――三吉异常严峻的眼神。
其实这一天,在动物园中有许多人都显得特别惆怅和沉默,哀伤凄凉的情绪弥漫在饲养员之间,也弥漫在加贺园长的心中……
下午五点,目送所有孩子离园之后,动物园到了闭园时间。在守卫们确定园中再没有任何游客之后,所有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兽屋中集合。
猛兽饲养员们表情尤为沉重,他们早已在各自饲养的猛兽兽屋前聚集着。
第一天,决定要毒杀的是从中国北方掠夺来的熊。
饲养员在熊最喜欢吃的马铃薯里放进了毒药。吃了毒马铃薯的熊,身体开始痉挛扭曲起来,毒药在熊的身体中跟着血液奔窜运行着。
当剧烈毒药所带来的痛苦挣扎停止的时候,熊静止不动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死了。
死去的熊,在第二天早晨,在孩子们还没有来到动物园之前,就被军方派来的货车拉走了。
从非洲埃塞俄比亚来的狮子,也已经几天都没有喂食了,它的饲养员在最后一次喂食中,放入了大量的毒药。
可是毒药太苦了,狮子吃到一半,就开始呕吐。四十分钟之后,毒药开始发挥毒性,狮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挣扎着。因为狮子吃进去的毒药药量不够,它足足挣扎了一小时,还没断气。它的饲养员再也不忍心看狮子痛苦下去,便拿起长矛,刺进了狮子的心脏……直到它断气。饲养员跌坐在狮子身边,抱起狮子冰冷僵硬的身躯,号啕痛哭着,声音响彻夜空。
锦蛇除了活的生物以外,不吃任何死的食物,所以他们无法在食物中下毒。于是,几名饲养员合力用绳子绑住它,然后用刀子切断了它的脖子。
黑豹和白熊都不愿意吃有毒的食物,饲养员们也都只好用绳子套住它们的脖子,将它们勒死。
之后,才出生三个月的小白熊也被下令毒杀。
在猛兽被毒杀的那天,大多数饲养员都选择请假在家休息。他们一整天都躲在棉被中默默地流泪,因为他们不能对家人和朋友说出哀伤的原因,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面对即将发生的惨剧……
三吉一直默默地目睹着毒杀行动的进行,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表露他内心沉重的悲痛。
而这样冷漠的表情,也渐渐出现在其他猛兽饲养员的脸上……
终于轮到三头大象了。
三吉希望送大象们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能在它们最后的时刻说“再见”。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痛苦纠结着,让他没有一刻放松过。可是这一天,他还是没有请假,照常来到了动物园。
毒杀大象用的毒马铃薯已经准备好了。
大象是很聪明的动物,为了怕毒杀行动出错,毒药是用注射器注射到马铃薯中的。为了让毒杀计划顺利实施,几天来,约翰、花子和东金都被禁止喂食。
当大家来到象舍的时候,田宫在象舍外停住了脚步,内心的哀伤让他泪如雨下,无法踏进象舍去面对这残忍的酷刑。
三吉却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田宫手中装满马铃薯的桶子,走进了象舍。
三吉决定自己将毒马铃薯送到大象的面前。
当三吉将有毒的马铃薯喂给大象的时候,它们居然注意到了马铃薯上连人类都不易觉察的针孔。
大象们都拒绝食用,只是睁眼看着马铃薯,动也不动。
三吉轻轻呼唤着已经被饿了几天的东金来到自己身旁。
三吉先丢了三个没有毒的马铃薯到东金面前,肚子饿极了的东金马上拾起马铃薯,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三吉接着又丢了三个。
三吉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因为这一次,丢出去的是三个毒马铃薯。
“东金再见!原谅我……”他在心中哀恸地向东金道别。
这时候,东金用它的长鼻子拾起了马铃薯,可是它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将毒马铃薯丢回到三吉和饲养员们站立的地方。
“东金,你知道了吗?”三吉和其他饲养员都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注视着东金的举动。
于是,三吉又丢了三个没有毒的马铃薯。大家都静默着观察东金的动作――只见东金拾起马铃薯后,直接就放进了嘴里,一副贪吃鬼的样子。
接着,东金自己走向了放置马铃薯的桶子,将长鼻子伸进里面,就在那些混合着有毒和没毒的马铃薯中翻搅。它拾起所有有毒的马铃薯,丢向饲养员们站立的地方。
“东金,万岁!东金真的是太厉害了!”三吉高兴地跳跃着,而欢呼声也让田宫踉跄着跑了进来。
“哇哇……万岁……”当田宫得知东金竟然能够分辨出有毒和没毒的马铃薯时,也狂喜不已,和三吉一起开心地欢呼着。
“放入毒药的马铃薯不管用,而注射器的针根本就没有办法扎透大象坚硬的皮肤,就算要用绳子去勒,大象的脖子这么粗,再多的人来也不可能勒死大象的。”三吉兴奋地想着,“也许……也许东金它们可以因此获救也说不定。”
现场除了三吉和田宫的欢声呼喊之外,就只有东金咀嚼的声音。东金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它挑选出来的马铃薯。
加贺园长则心事重重地凝视着东金,叹息一声,说:“没有办法,大象的饲料不要再给了,让它们饿死吧!”
“什么?让大象饿死?”三吉抗议地叫喊起来。
“只有这样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加贺园长哀恸地看着大象们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马铃薯,心中百般不忍,但他也无计可施。
“大象的身体这么庞大,即使不吃东西,也能活很多天的。但是不给它们吃东西本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还要让它们饿到死,那真的太残忍了。”三吉愤然抗议。
“饿死它们是太残酷了,请园长收回这个命令。”田宫也忍不住大声说。
“那你们说怎么办?”加贺园长虽然难过,却不得不反驳三吉和田宫的抗议。
三吉很苦恼,想着既然没有办法救东金,至少也要让它们死得不要太痛苦。
“最后一次,就让大象吃个够吧!然后要求军方派来,用铁炮一炮将它们炸死吧!用铁炮炸死它们的话,痛苦只是一瞬间而已。就要求军方帮忙吧!”
“好吧,我向军方请求看看。可是……可是动物园的旁边就住着居民,若是让居民们听到铁炮的声音,他们会怎么想呢?这样,居民们不就知道我们杀死动物的事情了吗?”
“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我们本来就是在残杀动物,事到如今,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我们的确做了这些残忍的事情,就让大家都知道好了!”三吉激动地大吼。
加贺园长不再说话,摇摇头,沉默着走出了象舍。
近二十年了,三吉一直和大象们生活在一起。
只要他一走近象舍,大象们只听见脚步声,也知道是三吉来了。因为三吉总是随时为它们准备了好吃的东西,所以,它们总是立刻走到栏杆前,伸长了鼻子等待着三吉。
可是最近食物缺乏得很厉害,三吉已经很久都没有拿大象们喜欢的食物来喂它们了。
“怎么才能让你们在断食前好好地吃上一顿呢?人们的食物都很紧缺……”
一个人十天的食物,还不够塞一头大象的牙缝,更别说让它们好好地吃一顿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三吉拿起扫把,一边清扫着象舍,一边哀伤地想着。“约翰、花子、东金,对不起了!在你们即将被杀死前,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好好地吃一顿。”
还不知道将要被饿死的东金,跟着在象舍中扫地的三吉,一边走一边继续撒娇,它那不断摇晃的庞大身躯让三吉备感哀伤。
三吉哀伤的情绪似乎感染了东金,它伸出长长的鼻子,轻轻地摩搓着三吉的脸颊。
7月13日。
约翰开始被强迫断食,三吉和饲养员们被下令不能再给约翰喂任何食物,约翰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8月25日,花子和东金的断食也开始了。
第十七天之后,从约翰的象舍中传来地震般的巨大声响,约翰倒下了。
约翰死后,不只是食物,就连水也不许供给……
几天后,花子和东金的肌肤开始干燥,甚至出现干裂,还流出了血。
三吉看见它们血迹斑斑的肌肤,真是心疼极了。
“虽然被禁止拿食物给你们,可是没有说不能为你们擦药!”田宫边嘟囔,边在它们干裂的伤口上涂抹猪油。
其实,涂上猪油还不如涂上水好。可是三吉和田宫并不知道,他们只是凭自己的直觉来减轻东金和花子的痛苦。
在绝食后的第十四天,东金的体力到了即将消耗殆尽的边缘,它靠在铁栏上摇晃不稳地站立着。
大象只有在生重病和死亡的时候才会倒下。
虽然东金已经饿得几乎没有了力气,但它还是勉强地站立着,让它庞大的身体倚靠着墙壁。
它的眼神涣散。
三吉轻轻走近了象舍。
东金原本几乎要入睡了!听到声音却再次醒过来,它以为三吉给它拿食物来了。
三吉进到象舍的时候,东金已经饿得几乎站立不住,但它还是努力地将身体靠向前,开始做出“拜拜”的动作。
因为东金只要在孩子们面前表演完“拜拜”的动作之后,总是可以得到作为奖赏的苹果。所以,东金以为三吉一定会给它苹果的。
“东金,别做了!再做,我也不能给你苹果,而且再做下去,你会更累,会死得更快……”三吉心中满是凄凉,他沙哑地嘶喊着。
可东金还是不停地做着“拜拜”的动作。它试图让三吉明白,它真的很努力地在做三吉曾经教导它的表演项目。
三吉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在他狠心地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东金的体力再也不能支撑它的表演,它突然跪下了前腿――东金跌倒了!
三吉压抑的心情终于爆发,他冲向水龙头,拉起水管就往东金的水桶里注水。接着,他跑到东金的身旁,抱着它的头大声地哭喊起来:“快喝!快喝吧!东金,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水,是水呢!”
那天是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
东金都已经四天没有喝水了。它睁开眼睛,连气都来不及喘,就“吧嗒吧嗒”地喝起来。
“东金,你一定很渴了,慢慢地喝吧!”三吉终于平复了内心的激动,用粗糙的大手轻抚着东金干裂的脸庞,却顾不得拂去自己满脸的热泪。
晚饭时,三吉坐在饭桌前。
就在拿起筷子的时候,他蓦地想起了东金还在断食中,于是停了下来,迟迟不动。“东金都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而自己却还能每天吃得下饭。”三吉哀伤地想着,内疚的情绪浮上了心头,他开始责怪自己。因为三吉忽然觉得,是自己吃了东金的食物,他将饭菜就这样留在桌前,哀伤地转身回到房间,躺下。
可是就算躺下,闭上眼睛,三吉的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出悲伤的场景:在黑暗的象舍中,一直摇晃不稳、试图站起身来的东金,拼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对着他表演“拜拜”的动作……
东金虚弱得几乎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它只能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三吉,不断向他传递求救的信息。
“东金还活着!我要在东金还活着的时候……陪伴它到最后一刻。我能为东金做的就只剩这件事了,别让东金孤独寂寞地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三吉立刻站起来,冲出家门,头也不回地在东京街道上狂奔着。
在这样的夜里,东京的街道还是跟平常一样明亮,万家灯火闪耀如常。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音员情绪激昂地持续报道着:“南洋的日本军队,视死如归地作战,胜利捷报不断传来……”
节选自未来出版社出版《让大象回来》,全国新华书店有售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