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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于丹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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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妈妈的女儿和我女儿的妈妈

于丹小传

生于1965年,1986年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1989年7月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研究所;1995年调入北京师范大学,现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拥有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影视学博士学位。2000年以来先后为央视《东方时空》、《今日说法》、《艺术人生》等五十多个栏目进行策划,并从事传媒运营、城市形象策划。2006年在《百家讲坛》开讲“于丹《论语》心得”,一炮而红,成为炙手可热的明星学者。

一年前开设这个栏目时,于丹就在名单上。但犹豫不决中,还是划掉了。我庆幸我的胆怯把采访拖到了时隔一年的今天。

我的意思是:一年前我只能采访到聪明的于丹,今天我采访到了率真、浪漫、大气甚至有时就是一小女子的于丹。

我不敢说这个访谈还原于丹,但我的助手整理完两万多字的录音后,喜爱之情一点也不掩饰。

她说:“真好看!真过瘾!”

――封新城

为什么是于丹?

于丹:我太喜欢海哥拍的照片了!真的,我觉得《新周刊》的照片是我看到的在静态下极具张力的那种照片。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特别喜欢《新周刊》吗?当时各种刊物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是机场里卖得比较贵的一种,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买,觉得拿在手里有一种质感。《新周刊》给我的感觉是,它给了我一种另类的视角去解读这个大家都已经读滥了的世界。它的那种新锐,那种边缘化,还有那种理性――《新周刊》貌似感性,但背后有一种冷冷的理性;表面上非常张扬,其实内里有一种很节制、很含蓄的品质。这是我特喜欢的东西。人喜欢一种东西就是喜欢它的一种质地,就像你有时候喜欢某一种材质,不管它是布料,还是家具。作为一个阅读的载体,它承载一个文本,一个故事,一个评价、观点,这是不难的;但它本身有一种不变的品质,这是很难的事情。

封新城:但是业界基本还是把我们当成一个比较调皮的孩子。我记得一些很老的人,他们愿意读我们的杂志,说里面有一种率性。

于丹:我老拿你们《新周刊》跟学生讲,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完成了很酷的一件事。我们教大众传播学的总说议程设置,就是你能够有一个很清晰的主题;《新周刊》一开始主体设置就非常明确,它能建立好多的榜,它老在这儿评价,它有它眼中排行榜的理由。所以我就觉得传递价值观、传递评价、传递态度,这是《新周刊》做得特别成功的。

封新城:谢谢!你看,《总编访谈录》这个栏目,去年3月刚设的时候,第一批名单,你就摆在第一位。但是后来我想半天把你划掉了,你猜猜为什么。

于丹:那时候太喧嚣了。

封新城:这是一个原因。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还有什么原因让我划掉你。

于丹:觉得我太主流了?

封新城:不对不对,仅仅是,我觉得你太能说了!我看到《鲁豫有约》里面,鲁豫号称平时跟人谈笑风生的人,可在你面前也就一乖乖女,一个倾听者。这样我哪敢找你聊,这不是疯了吗?我怕了,说这人我不碰。

于丹:你看你看,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读!对我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静地还原一种真实。因为我的那种,像你说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认为是一种职业状态,其实那不是生活里真实的我。可是我好像跟谁说谁都不信,我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失语的孩子,可能现在就是小时候话憋的。

封新城:这段时间国学热,出了一批人,而与孔庄同席的是于丹。你的出现让大家觉得很突然,但又很贴切。为什么是于丹?

于丹:我觉得就是被选择,一种各种机缘巧合的被选择。我觉得这件事情成于大众传媒这个平台。其实并不是说我的国学比谁的好,坦率地说就因为我是教传媒的,我特别了解大众需要什么样的信息。就是要求你永远生活在他们生活的语境之内,能够完成一种心灵的唤醒,而不是一个学理体系的灌输。

我讲《论语》,一个非常好的机缘巧合,因为我跟万卫老师特别熟。他在《夕阳红》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们科教文频道建立的时候我参与策划。后来他们有评审组,每一季度给人家审片子、打分,就你说的那个,我就一直混迹在一群老同志中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会站到台前去。《百家讲坛》做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做得特别火,就有人说,你们得讲点儿经典啊,《论语》你们是绕不过去的了,怎么都得讲。他们说好吧,那就讲,然后就有很多专业的教授,作为主讲人的备选。剧组有时会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硕士时的专业方向恰好是先秦两汉,博士时又学传媒,后来十几年一直教这个学科,我考虑的是要传递有效信息,怎么完成激活,我就会特别强调传播策略;我一次一次老说这些,最后他们说你自己来试试吧,就这么着了。

封新城:是不是这之前你在学校里讲,就是这风格――叫什么呢?派头?

于丹:不太一样。比如说,讲《论语》,我更多的是要讲儒家的思想体系是什么,就一定要从先秦诸子这一块讲起,因为还是会有很多学理性和逻辑性在里面。在学校肯定不能讲这么些个故事,那就不是大学课堂了。

封新城:你的急性是不是特别好?

于丹:算是比较好吧,所以都没怎么用功。我也不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只不过就是记性好点而已。

封新城:记性好还要表达好啊。我小时候也是,从不说话,有时候你看着我像调皮捣蛋的人,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却被评价为最让人省心的人。我只看书,只待在屋子里。

于丹:哎,那你蔫儿坏吗?你连蔫儿坏都不坏啊?后来长大才变坏的?

封新城:我觉得我坏是完全通过《新周刊》实现了,攻击别人啊、刻薄啊。

于丹:《新周刊》就成为你的一个心理宣泄的出口是吧?

封新城:差不多,那你呢?

于丹:我小的时候基本上活得很沉重,没什么童年,所以长大以后不怎么着调儿,没什么正形,因为小时候太压抑了,真的!我小时候多郁闷啊,我和我姥姥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跟我玩儿。

封新城:小时候是大人,等长成大人了又是小孩儿了。

于丹:我比较喜欢生命有时空错乱之感,就是我一天之内可以体会15岁的心情和50岁的心情,16岁的感受和60岁的感受。

封新城:那你不成神仙了?

于丹:那得看我和什么人在一块儿啊,你一会儿换一拨人呢?你一会儿换一环境呢?对吧?所以一天之内这人可以跳进跳出,换好多种身份。

封新城: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是于丹”这个问题。

于丹:我觉得现在就是,于丹这个人搁在这儿了,至于为什么,问题不能由她自己来解释。

封新城:你是一个解释者啊。

于丹:我不是解释者。

封新城:我的意思是说,你有传媒的特征,你有现在所谓的电视人特征,还有一个你不愿意听的词――明星,你当然有发言权,再说了,人要有自省嘛。

于丹:我就认真地跟你讲,我生命中过往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太喜欢回顾、反省,对我

来讲,只有当下和未来。过去的事情,已经形成了,就那样走过来了,过多地在里面寻求一种解释,或者说什么是遗憾、什么是庆幸,其实都已经不具备价值了。

80年代是一个很奢侈的时代

封新城:你大学是哪一级的?我是80级的。

于丹:你还是比我早点儿,比我早两届。封新城:我们那时候80年代着迷的是萨特阿、波伏娃之类的。

于丹:你以为我不着迷吗?我们那时候看海德格尔,看萨特,看荣格,看弗洛伊德。

封新城:我的意思是说,怎么感觉好像你没喜欢过这些玩意儿似的。

于丹:我老跟学生说,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要是没有热爱过诗歌,那就像是没谈过恋爱一样。

回想起来,我觉得80年代真的是一个符号,一种情怀。80年代是一个很奢侈的时代,因为它没有60、70年代那种封闭和禁锢,但也没有90年代的拜金和迷茫。80年代的人传承了60、70年代人的那种理想主义,但他们又有西方思潮刚刚冲击你、洗礼你的那种激情。80年代是一个交融的时代。我是1980年上高中,1982年上大学,1986年读硕士,1989年硕士毕业。从1980年到1989年,是我精神成长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查建英,我们俩有一种特别的默契。我觉得她深刻地写出了80年代的一种特质,就是那种激情。80年代的奢华在哪儿呢?我有时候和学生聊天,说:“我带你们玩儿去吧!”学生本能地问:“有车吗?哪派车?”我说:“骑自行车不行吗?”他们说:“那不累死了?谁去啊。”可80年代的时候,我带着同学们,背着帐篷,骑车能骑四天四夜;走丢了,到河北境内,最后截卡车回来。那时候哪有说一天就玩完的呀,背着帐篷,骑车到一个荒郊野岗,大家躺在草地上,看着星空,在那儿背诗,古往今来的诗。

我觉得80年代对我的精神熔铸有特别重要的东西。我读硕士的时候是读中国古代文学的,但整个那个时代又是西方文学的一种冲撞,这种力量的交融在你的生命里其实是一种冲突、一种反差、一种特制的杂糅。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讲,它是能够把你的人格和胸怀气象塑造得很大的。

我读古代文学其实是很偶然的。本来我准备报文艺美学,80年代的时候,中文系学习好的孩子都想学文艺美学。我赶上了非常好的文艺美学老师,对我的影响力太大了!当时我们狂热地喜欢文艺美学,嫌师大图书馆的书老,我认识几个社科院的师兄,他们是学古典文学的,于是我们就换着看书。他们从八间房社科院研究生院那儿,给我运来西方文艺美学的译著,一摞一摞的,我就从师大图书馆借那些典籍给人家。那时候看文艺美学的书,就觉得那种精神的豪奢呀,就追求那种绝对理性。那时候喜欢康德,不喜欢黑格尔,觉得黑格尔的东西成体系,但是铁板一块:康德到处是漏洞,让你充满了质疑。还有荣格的东西对我影响极深,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的生命隐秘符号的追溯。

当时教我们文艺美学的老师,现在是一个文艺美学大家,王一川老师。他教我们的时候,可以说是用一种诗意的、非常华丽的语言风格来上课,他说:“什么是美?美是我们前一步地平线上的那轮太阳,你像夸父一样永远追逐,但你永远不可触达。”他讲到那种审美的天空、那种诗意的时候,你听课的那种状态是欣喜若狂的。所以我当时决定考文艺美学。

但就在考试前一星期,发生了一件事,我的中学老师王老师肺癌晚期。我进医院的时候,看到那薄薄的白床单,还以为底下没有躺着人。他就露一个蜡黄的脸在外面,人在床单里几乎找不着。师母说他已经一个星期说不出话了,这就是生命的弥留之际了。我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完全是一层皮下面干枯的骨头,我在想,这是一个用生命提携我的老师,你让我劝他什么呢?我让他好好养着,我让他恢复健康,这都是谎言,我相信他活不过来了,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我就和他说:“老师,我考古代文学研究生。”这时候他骨瘦如柴的手唰地把我的手抓起来,然后听见他的痰音里挤出来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一个字:“好!”后来我师母告诉我,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个字。他走的时候是我正式填报研究生志愿的时候,我就是这么上的古代文学。

封新城:这么看来他眼光极准啊。

于丹:不!人生是阴差阳错的,我如果学了文艺美学,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封新城:对,我们这代人有个特点,赶上那个时代了,我们都属于反叛者吧。

于丹:很反叛,我读书的时候就很反叛,那个时候我就想一诺千金。有的时候历史、生命,都是那种阴差阳错,如果真的错过那‘个星期,我真的上文艺美学了。

封新城:这是一个线索。另外一个线索,我们的确担当了那个时代某种反叛的角色,但是文化的承接,又由这些反叛者来做,这挺有意思的。

于丹:我觉得,什么是文明的传承,就是你中规中矩把它传下来,另外一种是在里面加入一种你全新的阐释。

我觉得80年代,在我的精神成长中,很有意思。一方面受西方思想的冲击,让我建立了根深蒂固的、多元化的文化理念。就是文明一定不是一元化的,真正好的文明是一种生态,而不是说哪一元有多么强大。比如说中国儒家文化,在诸子百家的时候是健康的,但是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它强大了,但已经不健康了,就因为它被独尊了。我觉得80年代的教育,那种西方文论,那种自由的阐释,尤其像你说到的精神分析啊、心理学的东西,它给了我们一种诠释,就是人的心理并不一定可以用社会性完全解释,并不一定可以用道德去界定。比道德更深刻的,你要把人看成一个生物,有牛理和心理上的结构;我们要有更多对生命的尊重,是要本着一种科学去解释,而不是靠道德去鼓励所有人。我觉得西方文艺美学,再加上我学的先秦诸子百家,这共同构成了我的一个精神源头。

其实聊这个话题我的感触很深,因为我们都是80年代读书的人,80年代的精神成长,生成的元素太庞杂了,有两方文化,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使命,同时还有朦胧诗和武侠小说,这些东西都对我构成非常大的冲击。但在今天我没有机会去谈西方文论对我的冲击和影响。

封新城:你应该谈,我看你以前的经历,就想:咦?你不知道北岛吗?你不知道顾城吗?

于丹:说实在的,那是一个时代的青年的密码,想想那个时代还有一大批诗人,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说起来谁会不知道啊。这是一个时代的符码,包括崔健,崔健的摇滚。

封新城:他是当代最好的诗人了。

于丹:80年代对我来讲,是一种挟风带雨、摧枯拉朽的记忆,就是那种澎湃的激情让你裹挟其中。那时候那种固执的理想主义,不像舒婷的诗歌里有更多的光明和天真,像童话一样;而是像顾城那个经典的句子,“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觉得这是真正经历过悲伤、绝望,有过心灵寂灭的人特有的对光明的执着,我们更需要这种心灵的态度。我小时候那么喜欢雪莱的那种热情,但

是后来又觉得拜伦诗歌中那种激切,那种抨击,让你觉得震撼。

80年代我们听崔健,听罗大佑,再晚的时候才听李宗盛,其实更重要的是崔健和罗大佑。以至于现在,有朋友跟我说,老崔出新歌了,你这么喜欢他,咱们去听他的演唱会吧,我说我不去;有人从网上给我发链接,我说我不听。对我来说,崔健是生命中一段不能重逢的初恋。有很多人说,十五六岁的时候特喜欢一个人,到了四十五六了,大家都有家有口了,终于能坐在一起聊一聊了。聪明的人就永远不要再见,你十五六岁的记忆会永远新鲜:你再见,见到一个苍老的中年人,所有的梦想都没有了。我不听现在的崔健,因为崔健对我们那个时间段的成长来讲,那种一无所有,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豪奢的精神气象啊:“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莫非你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那里面有一种颠覆,但颠覆就是文化重建的前提,所以我觉得80年代一定是经历过一个精神上极其自由的、狂野的、恣纵的10年;80年代其实是一个风卷残云、野马奔驰的时代。

包括武侠小说。我那时候迷恋武侠小说到了一个地步,就是胁迫宿舍里所有的女生看武侠小说,要是哪个男孩子喜欢我们宿舍的女孩子,就得逼着他们也看。没看过武侠小说还能追我们吗?特受我们鄙夷。

自由表达的前提必须是充满诚意

封新城:哈哈,真的?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从不看,别人都说你看了这一页,你一定会看进去的,我就不看。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不否认它起到的作用。我现在想和你找这种链接,原来《百家讲坛》里讲孔庄的于丹,如果你说你喜欢《新周刊》,我觉得这简直是客气话啊。现在你谈了这些,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

于丹:其实人永远都是被误读的。我对我被选择成什么样子,我都坦然接受,所以有人跟我说,有人叫你“学术明星”,有人叫你“文化超女”,所有这些东西你喜欢吗?你接受吗?我小能说我接受不接受,接受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情吗?谁上小学的时候没被起过外号啊?有些外号让你沾沾自喜,比如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儿,有人叫你小洋娃娃、小卷毛,哟,你觉得很漂亮:有人叫你小疯子,你的心里很愤怒,可你也不能追着那个叫你小疯子的跟他吵吧。你既然已经被媒介放大为一个公众的符号了,大家喜欢不喜欢都是人家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人家说你接受或不接受呢?

封新城:这是因为你又懂传媒,传媒呢是一言以蔽之,或者说是形象表达。

于丹:我们今大不经意聊到80年代,其实我们会去追溯一种精神成因。你说到写诗,我记得我写过那样的句子:“流浪也是一种归宿,离别也是一种爱情”。我喜欢的东西就是一种穿越。现在很多人可能觉得“穿越”这个词我用得很多,对我来讲没有哪里是栖息地、哪里是停泊地的,所以我喜欢的是“穿越”。我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荒原上的孩子》,我始终觉得自己是荒原上的孩子,在我的周围,虬枝、枯木这些离我很近。我从小不喜欢花花草草,很少有穿个小裙子花枝烂漫的照片。我整个80年代的装束,全是牛仔装,所以当时我的外号叫“大公子”,以至于男生宿舍的聚会每回都少不了我。当然,女生宿舍的聚会也少不了我。我就觉得我是一个荒原上的孩子,一直到现在。刚才海哥拍照的时候,一开始让我在一只雕塑羊旁边,我的状态怎么都调整不好。

封新城:当时你怎么想呢?

于丹:就是那只羊它长得不写意,角弯弯的,身上有绵羊的花纹;还有它的鼻子眼睛,太写实了,不是一个可以忘记形态的东西,我跟它之间就不来电,没感觉。而且它是羊,如果它是马,是虎,是狼,我都感觉会比羊强烈一些。羊啊、鹿啊这些东西就像花花草草一样,对我来讲没感觉。后来海哥终于饶了我了,就让我在石头上、在树旁边,我刚才说冒着毁容的危险钻到树枝子里。这是我有感觉的东西,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东西。我刚才有几个危险的创意,后来被海哥否决了,我想爬树,上梯子,他说造型不好。我是见到危险的东西就想上,而且想跟荒败的东西连接在一起,而远离人造之物。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种愿望,所以我希望最后我跟羊的照片就算了,就算我们热身,练练手,我真的不喜欢那羊,我跟它没感觉。

封新城:对,那就让大家看看这只羊有多不好。

于丹:我这是被海大师强迫的。

封新城:哈哈。同出于80年代,用现在的角度来看,我们可能是多棱柱的两个不同的侧面,比如《新周刊》一直冒充自己是新锐者,创新者。

于丹:我觉得我很懂得《新周刊》。

封新城:你刚才多次提到知识分子,可能你的自我认知也是如此,《新周刊》评“知道分子”已经很多年了,假如有一年选的是你,你会觉得有一些不舒服吗?

于丹:不会,我刚才说了,人被怎么样评价,实际上都是他人的一种判断,我一概接受,因为这种接受不接受由不得你。

封新城:当时的确有相当多的专家学者说,这不讽刺吗?我甚至还安慰着说,知道分子就是“知而且道出来”。

于丹:你老干这种望文生义的事儿,哈哈!我看你们太多期专题都是你望文生义攒出来的。但这就是一种风格呀,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解释世界的权利,也都应该有解释经典的权利。

封新城:我知道我那是故意的。

于丹:今天这个世界的好处,就是允许自由表达,这种自由表达的前提必须是充满诚意,就是对自己的真诚,和对其他生命个体的尊重。如果你本乎诚意和尊重,那角度没有任何禁忌,你怎么解释都可以。

我只是一个教传媒的老师

封新城:我从“为什么是于丹”开始问,反正现在你已经是“与孔庄同席”了,这跟你是一个女性有没有关系?

于丹:我还是说,我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无法评价。我只是认为,它在我的一生中,是很短的阶段,不意味着全部。我的身份其实是一个教传媒的老师,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个人爱好可能离孔庄很远。现在经常有人问我,一件什么什么事,假如孔子在的话,他会怎么评价;这句话拿来问庄子,他会怎么回答。我只能告诉他们,我也不认识他们俩,你说你问我,我就找得着吗?我现在的无奈就是这个符号有的时候被夸大了。

封新城:哈哈哈,如果我们这一期做“给于丹”,岂不是又搅起波澜了?

于丹:实实在在说,我就是一个教传媒的老师。如果说我自己再做什么努力,就是从现在这种过于喧嚣的热度中,让大家静下来,恢复我的身份。比如说今天上午,我一直在上本科生的课,昨天我也在给本科生上课。我大量的时间,只是在给本科生上课而已。

封新城:你觉得要恢复的话,有戏吗?

于丹:起码我在努力。一个人自我的认同跟所做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会传递信息,最起码我自己不能再推波助澜了。现在有些活动介绍我的身份就是“知名学者”。我小能为这四个字再沾沾自喜,这对我来讲没什么可高兴的。我希望有明确的单位、明确的学科、明确的职业,“知名学者”其实是一个符号,我现在希望

从符号中摆脱出来。我讲的是我的心得,我没有作整个《论语》的阐释,我也没有进行《庄子》的通解,我做不了那个,我也没必要做。我不就是读个心得吗?心有所得了就说出来,说完了这事就过去了,你要问我再深的东西,对不起,我过去不知道,以后更不知道,因为我不是研究这个的。

封新城:反正这么一件事,已经这样了,它带来了很多,包括钱,你怕谈钱吗?

于丹:不喜欢!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讲没多大意义。像你每个月要领工资,你写书一样会有版税、稿酬,它是你的劳动所得。我的生活就被改变了吗?没有变。

我是我女儿的粮食!我女儿是我的老师

封新城:你怎么孩子还那么小啊?

于丹:我贪玩啊,要孩子晚啊,我结婚13年才要孩子。

封新城:现在你看,你正忙着,小孩来了。

于丹:我现在觉得,等你有了一个孩子,就想着能有两个孩子多好啊。

封新城: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收养,对吧?你说咱们这政策真是要命啊,其实这政策已经出问题了,现在的孩子连兄弟姐妹都没有。

于丹:所以我现在就想,人这一辈子,你就永远做你这生命状态中最自然的情况下所愿意接受的那些事,这就是一种幸福。

其实我以前根本不想要孩子,对要孩子的事极其排斥。但是女人真过了三十五六岁以后,就开始希望有孩子。你会觉得孩子的到来,不是一个纯粹的生理现象,而是个心理现象,就是你觉得现在需要这样一种宁静,一种爱,需要生命的一种更新,使你的生活方式和结构得到改变。

孩子对我的价值观的改变非常大,以前我们俩的日子,那叫风花雪月啊。那时候我们一出去,都是一群没孩子的朋友,大家一起玩。我看到有很多人在小区里头,跟人聊天呀,看见谁家孩子过去逗去呀,我妈以前老那样儿,我可烦了,还老说她,说:“你对人多不礼貌啊。”我觉得这事儿可庸俗了。但你自己有了孩子就会知道,你会跟街上所有陌生的抱小孩和带小狗的人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你就会上去夸孩子夸小狗。台湾作家张晓风散文里有句话,叫“庸俗而深情的生活”,我喜欢这句话,就是深情有时候是不能免俗的。没孩子的时候觉得,我无拘无束,可以免俗,但你也会丢掉了生活里很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你太年轻的时候不能明白的,后来我就觉得庸俗而深情多好啊。

我过去特矫情。我们两口子原来住的那个复式的房子,一楼是个客厅,二楼跟客厅对应的那么大的一个地方,放书架,那是我的书房。我老公的活动范围在一楼,他只要在楼下动静大点儿,我都觉得我写不出东西,嫌烦,要安静。但后来有孩子了,不能住那逍遥地方了,那地方在北五环外,时间成本太高,只有在北师大旁边买一房子。把我妈我姨都接来了。什么叫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现在觉得老太太可不容易了。我家现在三室,一间是俩老太太的,一间是我们两口子的,一间是孩子和带她的小姐姐的。没书房,我所有的书都是在餐桌上写的,工作环境跟过去是天壤之别。

我们家的客厅很大。我坐在这端的餐桌上,看着中间的大空地,我那八十多岁的妈跟我那两岁的孩子,拿着球在那儿扔,她姨姥姥坐住这边,仨在那儿扔球,乐得咯咯笑。眼光越过她们,我老公在那边沙发上,脱了鞋,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在那儿写文章或看什么新闻。再越过他,那一端是电视,放着我们家孩子的动画片。你听着那声音,从动画片的声音,到孩子吵吵闹闹,到老太太的声音,多重声音,多重视角,在这个环境下,我抬头看看他们,再低头写的时候,你就知道你生命的动力在哪里,你会突然间热泪盈眶。我就看着他们,心里想,让时空永远停在这一刻,就是――我自己的妈妈、姨妈还都那么健康,我的孩子如此快乐,我老公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家人都这么安详,这就是幸福!就让他们永远这样,我一会儿都不舍得不看见他们。我只有这个时候写,觉得笔底下可流畅了!

我就想,过去我为什么就那么矫情呢?我那屋乱一点儿都不行,都写不出来。所以你刚才说,你这么忙的时候有孩子;但要是没她,我现在讲不出、也写不出这些。因为作为女人,你身上最重要的一种元素没有释放,就是所谓母性。其实我觉得人是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你自己,你最远的目标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我不知道人这一生要走过多少路才终于成为你自己?如果你不做母亲,你怎么能有这么多的感受呢?

我现在每天的指标就是最好能在晚饭前回家,陪着老的小的吃饭:如果这个目标实现小了,那就一定要在孩子睡觉之前。别人觉得我这么忙,其实我还是一挺好的妈,因为我女儿对我评价极高――只要有我在,她不要任何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妈妈陪我睡觉吧。”她自己睡一个小床,我昨天躺在她身边,她特高兴,咯咯地笑。我老妈拿了一个她小时候盖的小薄被子,搭在我身上,拍拍我们俩说,一大一小,快睡吧。我女儿忽地就坐起来了,唰地就把我身上的小被子揭开了,非常着急地说:“妈妈不盖这个!会感冒的!妈妈盖我这个!”然后就把她身上的被子给我盖啊,掖啊。她才两岁多啊。她姥姥在旁边看着我们俩,说:“哎呀,我太感动了!”

后来我就想,你说我现在教书、写书,做各种各样的事儿,面对喧嚣,什么是你生命中真正的那种力量?其实就是这种柔软的爱。我周围的人都觉得,你是个老师,跟你得讲道理,你是一个能说理的人。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两人跟我不讲理,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孩子,不管你在那儿打电话,说着多重要的事儿,老太太进来就吼:“饭菜都凉了!什么电话这么重要。”我有时候可尴尬了,我说妈你别喊,我说正事儿呢,但下回她还会心疼,还喊。还有我女儿,举着一双筷子冲过来抢电话,把筷子塞在你手里说:“妈妈吃饭!妈妈吃饭!”然后她把电话啪哒给你摁了。我赶紧打过去跟人道歉说对不起啊,是我女儿给挂了。我就在想,我的牛命中还有两个跟我不讲理的人,他们就是觉得,这一刻,你就去吃口热乎的,这就是天大的道理。我只有对着这个我叫妈的人和叫我妈的人不急,她们对我再不讲理,我也只能这样。我回到我那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家,回到我那个充当书桌的餐桌上,就会觉得,什么是牛命的欢欣。

封新城:我爱听你这段儿,讲得好!

于丹:所以你说我要孩子晚,我觉得正是时候。太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这是负担,可能不会有这种感受。现在老有人说,你都四十多了,你孩子还这么小,她可哪天才长大呀?可我跟你讲句心里话,我在家里,我就怕她长大,舍不得她长大。你知道有一种心情,是舍不得孩子长大,她现在快三岁了,伶牙俐齿了,什么都跟我说,我就可怀念她更小的时候。其实在我的记忆中,我跟我的孩子,最最最美好的一种记忆,是什么呢?就是她吃奶的时候。我怀着孩子的时候,别人说:“哎呀,你这么大岁数,怀一孩子,已经是一功臣了,你不喂她奶,你也是一功臣,你要喂她的话,你就争取喂到半年,这孩子的免疫力好。”我那时候仍然很贪玩儿,我怀

她八九个月的时候还满世界跑,我在生她前一天晚上,朋友们去看我,我还哭唧唧地拉着朋友们的袖子说:“以后你们还带我玩儿吗?”我就觉得一生完孩子,哎哟,这日子有多可怕呀。我当时就想我就意思意思,我有可能没奶,我要真有奶,我就喂她仨月,我就是一好妈了。可是孩子真的出生了,喂上奶了,最后,我是在我们全家冷嘲热讽的打击之下,死活舍不得给孩子断奶。我们家人当时就说,你这么喂下去,你就耽误她吃辅食了,她老吃这口你还让她长不让她长了?她都十个月了你还小给她断奶?后来我在我们家不是功臣了,就属于臊眉搭眼的,非要给我们家孩子喂奶。我们全家人都说,你自恋吧你,这孩子离不开你了!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我觉得今天真的跟你聊得很好,很多东西我真的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说过。就这些感受,我觉得就是一个生命的感受,关系如此简单,就是一种哺乳动物的关系。它不上升到一个社会的人,什么地位,你们家有钱没钱,买得起买不起奶粉。这就是一种哺乳动物的感情,就是她要依赖你,她才能活下去,所以那时候外头有聚会,哪儿有什么演讲啦,我说我不能去,我只有一个理由:“我是我女儿的粮食!”就这个理由让你太骄傲了。

封新城:对啊,你讲别的东西,我就是一个记者在听,但这些,我完全听进去了,我自己的感受也都带进去了。好听!

于丹:是啊,但我也觉得要赶上你这样的谈话对象,你能听得懂我。也有很多人,他们不想听这些,因为这些它跟你现在的职业呀,你的这种传播呀,有多大关系?但是我觉得这是我特别有力量的地方。

而且你知道,我女儿,她这么小的孩子,但在她成长过程中,她教了我好多东西,我跟她学到了很多很多有意思的道理。我女儿挺乖巧的,出门遇见熟人的时候,我经常跟她说,叫爷爷,她就说:“爷爷好!”我说叫奶奶,她就说:“奶奶好!”但是十个人里总有一两个,她不爱搭理,你跟她说叫奶奶好,她跟没听见似的,转身就走过去了。大人一开始特尴尬,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我就追上她,问她:“你为什么不叫奶奶啊?”我女儿就静静地看着我说:“不为什么。”哎呀,当时我就觉得,真好!我想,如果说十个人里,有七八个她不叫,那她是有问题:但是她就有那么两三个不叫,她告诉你不为什么,这就是理由!你得允许她不叫,她一岁多的时候的解释就是,不为什么。

所以后来王志在《面对面》采访我的时候,总问:“为什么?”我后来就用我女儿的话回答他:“不为什么。”后来节目播出的时候有些朋友说王志真厚道,王志一笑就不再追问了。我觉得“不为什么”,这也是一种解释。这是一个一岁多的孩了教给我的。我为什么一定要解释为什么呢?所以我觉得学习一种成长,很好,我甚至有一种观念,就是希望让我们回到幼儿园,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道理其实是应该在童年的时候学到的。我们现在人际之间重复的好多东西其实都是小的时候没学好,跟小孩重新学刊这些东西非常简单,你会用一种本能的方式去处理,所以大家现在说:“哎呀,你现在心态挺平和的,你很快乐呀。”我认为是我女儿住教我,我觉得我身边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她一直都在教我。

封新城:真好!本来我还有俩问题,不问了,咱们就在这个美好的话题上打住吧。

(录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