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跟你开玩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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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专门描摹父亲的并不多，两年前我看过一部，书名非常煽情，《那么，你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故事以一场大堵车开头，强势的父亲开上逆行道。这个略微鲁莽的父亲最后躺在医院中，孩子听着父亲唠叨，但“很快我们发现事实的残酷，我们哄骗他讲述的这个故事，很多时候我们会感到厌烦和无趣，而现在，却意味着我们有多么绝望，意味着我们已经相信，我们不会再有机会听到这些故事。这好像是墙上的一幅图画或者装饰品，比如闲逛的狗，矫揉造作的养鹅女，或者过时的纪念品，我们一直讨厌它们，但是突然之间，他们变得无比珍贵起来”。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父亲的死，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开始死亡。这部悲伤的小说改编为电影，叫《歧路父子情》。

两年前，我还大略翻阅过一本书叫《笑话回忆录》，作者安德鲁・赫金斯是一位文学教授，他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对文学的钻研，还有他这辈子听过的笑话。序言从他的父亲开始。安德鲁生长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不苟言笑，经常对他怒吼，且以“”相称，弄得他以为自己真是个呢。忽然有一天，父亲给他讲了个笑话――其实是脑筋急转弯――什么东西是白的也是黑的还是红的（RED），安德鲁不明白，一个东西是黑白的就不可能也是红的，父亲说，报纸是黑白的还是可以阅读的（READ，英文里，它跟RED读音相近）。安德鲁争辩，阅读不是红的，这是两个词。这个笑话实在太冷了，安德鲁没能领悟，但他记下了父亲给他讲的这第一个笑话。

在安德鲁出生之前，他有一个姐姐，遭遇车祸去世了，父母都非常悲痛，母亲经常躲在屋里哭，安德鲁13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一个早夭的姐姐，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愁眉苦脸的。他说，满面愁容的父亲给他讲第一个笑话时，他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暖暖的。后来他在学校里又遇到了一个“黑白红”的笑话――什么东西是白的也是黑的还是红的，他回答，是报纸。错！正确答案是，害羞的斑马。这次，赫金斯终于开窍了，词语所指的现实是一回事，词语的游戏是另一回事，玩笑不等于现实，斑马害羞不一定浑身通红，但笑话可以这么讲。

我在看这个段落时，也想起我爸爸给我讲的第一个笑话。我18岁之前，他一直不苟言笑，他老人家是中学教师，整天讲从奴隶社会到啥啥什么的，有一天我去公共厕所撒尿，他老人家也来了，他说“哟，背着手撒尿啊！”，我没听明白，问“您说什么”，我爸爸说，背着手撒尿――不扶（服）。这是句歇后语，还可以扩展成，背着手撒尿――不服你。我当时完全被我爸爸的粗俗给惊呆了，这哪里像一个人民教师（而且是教政治课的人民教师）说的话。他老人家给我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所以这个粗俗的笑话简直可以算是一个成人礼。

我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我爸爸总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多年后我才知道，还有第三句――好玩不过嫂子。我怀疑我爹早就知道第三句，但一直没给我讲。他可能憋了十多年也没讲出这个笑话。我后来嘲笑他老人家的职业，给他讲了很多政治笑话，是关于前苏联的。我一直幻想，他老人家要是在政治课课堂上也讲这些笑话，效果该是多么好，英国童话的开头通常是“很久很久以前”，而苏联童话开头是“不远了，不远了”。

我想，在父子关系中，温情、慈爱和严肃都是常见的，但父子之间很难有共同的幽默感，笑话这东西是有代沟的。如果能有一段时间，你和你爹都觉得某一类玩笑有意思，那非常难得。捷克诗人赫鲁伯说，幽默或反讽或笑是第一美学范畴的。它是一个人能获得的最好的回应。面对一首严肃的诗，人们至多是倾听，或者睡着了。面对一首好玩的诗，他们微笑，显示出人类的休戚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