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通” 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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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广高铁开通了；有了这条世界运营里程最长的高速铁路，在北半球的温带与亚热带、中国的北方与南方、咸豆腐脑甜粽子爱好者与甜豆花咸粽子拥护者之间，终于形成了区区几小时就能通达的捷径。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马塞尔，从小把自己熟悉的两户人家“斯万家”和“盖尔芒特家”当成是相距极远的世界两端；直到小说最后的第七部，当马塞尔步入中年时，他才发现这两处宅邸之间其实本有近路可通，抄小道走的话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高铁的开通，让我们也像小说主人公一样有了“豁然开朗”的感受：从前在我们心目中因路途迢遥而很难调和的两个世界，一下子被贯穿了、打通了，原本各种扞格抵触的习俗与认识，现在也都融合为通达无碍的共同体验。

按照诗人们的讲法，所谓“通”首先源于想象力的超越和提升。原本看上去最不相干、彼此暌隔的两件事物，经过想象力电光石火般的照射，突然变得亲密无间，建立起再自然不过、再贴切不过的联系，并且由此诞生了绝妙的譬喻和修辞——这大概是诗学里“通”的含义。所以大家把那些呆板拘泥的作品叫做俗陋“不通”之作，而在称赞有才能的作者时，则会说“他的诗做通了”。这里，“通”是人们对迅疾而无远弗届的想象力的赞美。

而这样的美誉当然不能让诗人独享。普通人的成长，大多也都是从狭隘到通达，从拘泥到通脱的过程。我们小时候对各种事物，免不了像小马塞尔一样有着孤立而固执的成见；只有成年人才能放下执念，摆脱愚陋而浅薄的旧有视野，从更能洞悉广泛关联的通达视角看待世界。换句话说，人之启蒙，首先是想象力作为一个心灵器官的演进和成熟。

实际上，在全球化步伐不断加快的21世纪，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通达和通脱。狭窄曲折的小巷转眼间就拓宽成了城市主干道，而从前几乎不为人知的醇美小镇，比如丽江、凤凰、乌镇等地，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地球村”中的热门落脚点。

京广高铁的开通并未缩短两地之间的物理距离，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了我们构想空间、构想自己生活世界的想象力。从新线路开通的那一刻起，我们大脑中若干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更紧了，运算更快了；早晨还在喝咸豆腐脑的北京人，也能够盘算午餐时在武汉尝试一下那咸香诱人的鲜肉粽子了。

古代诗学把作家分为两类，愚陋者为“俗士”，高明者为“通人”。清代大学者纪昀说，俗士的诗固然粗陋，但通人有时也不免会有“通人之弊”。当万物的自然流转跟不上人们心灵演进的加速度，成熟就反而成了世故、通达反而变为淡漠了。西哲所谓“诱惑者走遍天下不留痕迹”，这样毫无恋滞的态度在传统中国的审美观里只能算是一种弊病——在我们看来，高明的旅行者哪怕走遍了天下，最可贵的仍是保有始终不改的初心。通人的称号，应该留给那些既能接受远方口味，但还是最爱家乡咸豆腐脑（或甜豆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