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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二娘:二十四年烟雨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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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佛堂。

娘在参拜的时候突然破了羊水,接着就生下我。娘告诉我,当我的第一声啼哭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她仰望头顶上明黄色的垂帏微微地拂荡。

村子里的人都把我视作“观音转世”,以为我能保一方平安吉祥。在我十岁时降临的那场瘟疫打碎了我的宁静,我由村民口中的“转世观音”沦为不祥之物。他们认定是我的出生给庙里带来了血光,冲了菩萨,才会有如此天灾祸事。

我的爹娘和阿姐都在那场瘟疫中死去,侥幸存活的我被逐出生活了十年的村子,乡亲们说,我是妖孽!

我是妖孽?!

我跪在我出生的那座佛堂的宝像前,满脸的凄惶。

佛无语。

……

外面是茫茫一片细琐浩淼的烟雨。

我一声令下,埋伏在雁门关的各派高手应声而出,大开杀戒。

前来的队伍很有排场。我们奋力厮杀,血,溅红了大片山野。

马匹的惊叫声,妇女的惨呼声,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怒吼声,刀声,剑声,风声……

最后只剩下婴儿纯净如天籁的哭声在悬崖峭壁间回响,一幅惊心动魄的血书屹立在天地间。整个雁门关,在契丹武士抱着妻子的尸体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起,就归于飘着血腥味的凄凉里。

我们找来人翻译石壁上用契丹文写就的遗书,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我!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天空下起了雨,细细密密,沾衣欲湿,如青烟拂尘般,拂去无辜的血迹。

每一年的生辰我都会在佛堂里独对清灯古佛。

仿佛已是习惯,仿佛这是生存的必然!

爹娘死了,阿姐死了,我成了乡亲口中的妖孽。这几年漂泊在江湖,我像是没有舵的船。

是清还是浊?是魔还是佛?莲花宝座上的真身始终缄默,而我,始终求索。我看不见这尘世间的诱惑,浮云下,我心静如止水。

这就是我?青春少女,却静凉得没有喜悦和伤悲。只有困惑,在佛前沸腾了又平静,平静了又沸腾……

如今已是第五年,我在雁门关的深渊前思过,袈裟迎着山风猎猎作响。

耳畔的风声如雷,却盖不过契丹武士抱着妻子仰天长啸。那一决绝跃崖的身影,挥之不去,满怀愁绪。

五浊恶世,痴情,似这般生死相许!

终日在菩提树下,我心无一物,却是尘埃满布。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看见的,是俗事的情爱,在契丹武士与妻子的生死相随间,禅心就那么轻轻地一抖,莲花宝座上的露珠滚入了尘土……

枉杀无辜。这罪孽在我被红尘里的挚爱震慑后不得救赎!

师傅说过,没有度不脱的罪孽。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有法身。诚实地对待天地万象,我沉溺了,方要寻求解脱。

师傅还说过,我慧根深厚,故将少林寺住持一位传与我。

慧根?!这难道是师傅和我打的机锋?!

我法号玄慈,却误信谗言,造下惨绝人寰的孽事……哎,雁门关一役,已使禅心蒙垢,不复通透。

还有似有若无的禅关苦参不破,苦参不破啊!

庙外是一蓑细密如丝的烟雨,我又一次跪在佛前求索。

有人进来。

我转身,只见一身青色的袈裟袭风而来。我纤瘦的身子几欲被掀起,落叶刮到了我脸上,隐隐作痛。我瞥见来者袈裟上斑驳的雨滴,深深浅浅的颜色托出他面容的清奇。

盈着满袖烟雨,我路过他,路过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就这样擦肩而过。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擦肩而过。

她如春风拂过我,清扬婉兮,暗香肆意。

我本是来躲雨,却躲不过天意。这郊野的佛堂中,竟有一女菩萨俨然自处,眉眼间禅静如水。一缕绝然不同于庙宇香烟的香氤流过我的真气,我仿佛预见了劫数,似有若无的禅关更是难以参破。

魔由心生。

我和他的前世定不止五百次的回眸。否则,又怎会重逢?!

雨后初晴,我在集市游走,竟有登徒子上前欲轻薄我。我未及出手,身后飞出两片树叶,内力深厚绵里藏针,好色之徒识相而逃。

是少林的捻花指功。

我又看见了他,青色的袈裟像一汪澄澈的秋水。阳光柔软如新,抚平了他身上斑驳的水影。

我们四目交射,眼光淡薄,心,却火热。

他收身时风月如霁。我仿佛凝睇着一尊佛,在对我捻花微笑。

这是注定的缘!这是注定的劫!谁叫我们的眼里有一样难以超度的苦难!

他是佛中的人,亦是人中的佛。他让我看到了皈依,看到了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

我合十稽首,却忘了转身,隐隐觉得似有一事未了。

她走向我,越来越近。清风扬起她的青丝,似有一根拂到了我的脸上,从容纠缠。

一个柔媚的欠身,声音宛若黄鹂:“多谢大师相救,叶二娘在此谢过。”

“路见不平,女菩萨不必多礼。”

分明是雨后的艳阳天,心却浸在阴霾里。雁门关的烟雨丝丝锥骨,柔韧得穿得透岁月。我隔着惊世的殉情之举回望,雾霭朦朦中,山岚分明妖娆。

禅关,苦参不破啊!

我跟在他身后,过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水又一水。

我是无舵的船,终于寻到了罗盘,认定了方向。

他是我的信仰,是我来到这世上的苦苦求索的“果”。我是佛,是妖魔,我

就是万劫不复也要成就对他的诱惑。

我不再心如止水,心湖已然沸腾。

“女菩萨为何一路跟着贫僧?”他说这话时背对着我。

我绕到他身前,“大师是怕我跟着你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又是烟雨凄迷,我在无人的农舍里,关于雁门关的记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叶二娘也进来农舍。

四下无人,我心生一丝惶恐,念珠在指间穿梭,色即是空!

她逼视着走近我,身姿旖旎,似绿柳扶风,似杨花坠地。

我闭上眼清,看见大海上翻腾的泡沫在沙滩上凝结,一浪接一浪,永不干涸。

这本心……

这诱惑……

雁门关外惊世的殉情之举如铅如砣,坠住我,令我堕落。面前的女子,禅静而妖娆,专注而决绝,像有万千青丝缠住我,令我动弹不得。它们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我,我快要抵御不住。

烟雨丝丝锥骨,痛像一团烈焰,有着不可名状的灼热。我大喝一声扯下身上的袈裟抛出数丈,衣袂迎风猎猎。

她像叹息一般飘忽而至,轻解罗裳,美好的胴体玲珑白皙。

我扑向她,像扑灭欲望一般。

我在他身下,潮湿的汗滴滑过我的肌肤。

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我一直沉溺,就要万劫不复。

千江有水千江月,他,无处不在。

弱水三千,我就是渡他的那一瓢。惊涛骇浪中,我身如扁舟飘摇,令他一叶障目,百叶穿心!

他不望我,我只有在如火如荼的欲念中颤栗不安,手指嵌入他脊背的肌肤,渴望唤醒他。结果,我无需知道。

其实结果我已经知道。

我可感觉到她的柔软,一缕不同于庙宇香烟的香氤流过我的真气。空即是色,此刻空空如也,天地万物,我和她,莫不化烟化尘,化在烟雨中。

她包围我,和她合二为一。快活如大海上翻腾的泡沫,打在沙滩上,元神出窍,忽而是她,忽而是我;心智癫狂,忽而入道,忽而入魔。

潮水渐渐退了,泡沫有的风干在沙滩上,有的被浪带回海的深处。

我如枯槁的心抽丝剥茧般游离了桎梏,对岸不远,我一个奋力的挺身就可抵达。上了岸,我便可参破,从此禅心通透。

苦海无边,原来我求得是一瓢而渡。

我早就知道结果,在诱惑他的时刻。

他的烦恼即是菩提,觉悟即是佛。

而我,只是一个凡尘女子,做不成妻,当不成妾,甚至不若青楼的红牌可以盼望回头的恩客。我只有这一夜啊,这一夜的烟雨,这毕生的寂寞!

我不再跪在佛前求索,我已解脱,在红尘万丈中涅磐。

紫云洞里,他找来乔婆婆为我接生。我忆起我娘在佛堂生下我,头顶上有明黄色的垂帏在微微地拂荡。

他离去后,我在儿身上烙了九个戒点香疤。

一个黑衣人闯入,抢走了我儿……

我万劫不复的业报,是如此,竟是如此!

天地间从此只剩我癫狂地笑和唤儿的悲嚎。

有弟子来报,少林寺的菜园里发现一婴孩,哭声嘹亮。

我抱过婴儿,纯净如天籁的哭声在山间回荡。契丹夫妇的孩儿业已六岁,武学天赋禀然。

“好生喂养。”我嘱咐弟子。

世间本有劫难无数。

一别就是二十四年

我是妖孽,被掳走的孩儿终于得见,可是……连累了他。

身为少林方丈,却不能持戒。法杖面前,是我儿和我深爱的男人。木棍击身,音泽厚钝,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们,鲜血染红了我的十指。

他点了我的穴,我只有定定地看着他,这说不清的苦难,这道不明的遗憾!这望不穿的忧伤,这消不尽的业障!

圆寂的一刻,我看见他的手伸向我,离我的肉身只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儿少年英雄,天下群雄莫不另眼相待,我无需牵挂。

那一夜烟雨,我成无主的孤魂。他是我的信仰,是我来到这世上的苦苦求索的“果”,我就是万劫不复也要成就对他的诱惑,阴阳两界我都不会错过。

一把利刃扎进我的心窝。

她是天下人的罗刹,却是我的菩萨。

业报呈现,我虔诚以待。

“二娘,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不,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这么多年静心坐禅,入空境,断妄念,超脱爱恨,超脱欲念的牵扯,却敌不过她凝视我,眼里盛满二十四年的烟雨。

我的禅心如雾氤氲。

伸出手,我碰不到她,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