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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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说：和别人一样，你也有自己的幸福，有这么多关心、爱护你的人，还有你的妈妈……

1

2004年5月，我为了逃避一段支离破碎的感情，报名到兴安小学支教。

我上的第一节课是音乐课。上课前，胖胖的老校长嘱咐我要收齐头竖笛的钱再开始上课。校长说：“不然把竖笛发到孩子手里，钱就收不上来了，村民挺赖的。”说这话时校长一脸无奈。

显然班主任已经跟学生们说好了交钱的事，我一手把竖笛交到孩子手里，一手接过小手交来的脏兮兮的钱。很快，我手里只剩下两根竖笛，一根是我要用的，另一根是谁的，我问。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叫什么名字？没等女孩说话，其他的孩子人声替她答：“黄春草。”

忘带钱了吗?我走到她跟前，手里举着竖笛。“老师可以把这支笛子借给你，明天你把钱带给老师好吗啡吗？”

黄春草抬起头，眼睛很大很黑，只是鼻梁眼角处有一块疤，好像很久了。她拨开衣袖，从手腕上撸下来一块很大的男式子表，那样的表已经不多见了。她小声说：“老师，我用这块表换竖笛。”

小姑娘账算得倒精明，这样的表准还要。我笑了，拍拍她的头，说：“记着明天把钱给老师带来。”说完把竖笛放在她的课桌上，转身招呼孩子们上课。

我在黑板上写了课题，转身翻教案时，那只旧手表已经躺在我的课桌上了。我有些生气，说：“黄春草，老师不是说让你明天带钱来吗？老师要你的手表干什么?”

黄春苹没抬头，也没说话。她旁边的一个男孩人声说：“她家没钱，她交不起，她家吃饭都得别人给。”孩子们哄地笑厂起来。我没再问―下去。

那节课结束，我攥着黄春爷的手表去了校长办公室，我把钱和表都递给她，说：“那个叫黄春草的小姑娘真倔，非得要用这块表抵账不可。”

老校长拿起那块表，仔细看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金老师，你知道吗，这是黄春草家最值钱的东西。”

在老校长那儿，我知道了黄养草的故事。

2

黄春草是个不幸的孩子。她的母亲神志不是很清楚，平时傻呆呆的，发起疯来会打人，黄春草眼角的那个疤就是她有一次犯病时用水果刀扎的。本来还有个老实厚道的父亲疼爱黄春草，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黄春草的父亲在上山采山货时，摔到了山下，等村子里的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村委会合计着要把黄春草的母亲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把黄春草寄养到村民家里。

这话村主任跟黄春草说了，谁知小小的黄春草死死地拉着她母亲的手，说什么也不同意，只反反复复说一句话：“我爸说让我照顾我妈的。”村里没办法，只得依了她。

她家里吃的用的全靠村子里的人接济。老校长说到这，推了推眼镜，又叹了口气，说：“小姑娘真是不容易。别的孩子知道什么，她却谁送了她几根菜、几个馒头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问：“这块钱……”

老校长摸索着那块表，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她天天戴着，表链太长，还是我帮她截下去的。”

那晚，我拿着那块表去了黄舂草的家。夕阳下，黄春草正坐在门边洗衣服，瘦小的肩膀随着手劲晃动着。我蹲在她身边，轻轻叫了声：“春草，老师帮你!”

小姑娘像被吓住了似的，慌忙站起来，用沾了泡沫的手抹了一下鼻子。我笑了，坐在她坐的小板凳上。

我问她吃饭了吗。她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拿了个小凳子，把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领了出来。她说：“金老师，这是我妈!”

我说：“舂草，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像你妈妈呀！”

黄春草笑了，在我面前不那么拘谨了， 她说：“老师，我洗衣服，你帮我妈妈梳梳头吧，我都梳不好。”

我听老校长说过，村子里的女人去春草家，都帮她妈妈梳梳头。

我心里有点打鼓，万一这个女人发起疯来……只犹豫了一下，看到春草渴望的眼睛，我擦了擦手，说：“好!”

黄春草的母亲看着黄春草洗衣服，很安静。黄春草说：“妈，我们金老师是从城里来的，会吹很好听的竖笛呢!”

她母亲眼睛转到我身上，嘴一咧，呵呵地笑了两声，又盯着春草看了。

我把手表还给黄春草时，她说：“老师，那竖笛……”我告诉她，那算我送给你的见面礼。黄舂草低下头，说：“那我送你什么呢?”

3

第二天，没想到黄舂草真的给我带来了见面礼。

早上，我走进教室，就看见讲台上放着一大束插在玻璃瓶里的洁白的山丁子花。

我挺兴奋的，问是谁弄的。孩子们面面相觑。我的目光停在了黄春草身上，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说：“老师知道是谁送的花了，老师在这里谢谢这位同学，这花真漂亮。”黄舂草抿着嘴笑了。

放学时，我陪着黄春草打扫教室。她说：“老师，你怎么那么聪明啊? ”

我说：“这事嘛，保密! ”

黄舂草问我：“老师，这山外面是什么啊?我爸原来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和我妈去县里，那里面有书上说的汽车，还有高楼呢。那楼有山高吗?”

我回到我的宿舍给黄春草找了几本童话书，告诉她：“山外面是很大很大的世界，只要有梦想，早晚你会走出去的。”

黄春草装童话书时，从书包里抽出了一个很旧很旧的日记本，她说：“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给我们村里的每家都蒸十锅大馒头，不，是大包子，让他们吃个够。”

我翻开日记本，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奖励三好学生黄春草，兴安小学”字样。本子里面是黄春草写得密密麻麻的人情帐，谁家大娘送了一碗米，谁家爷爷给了一捆柴，记得清清楚楚。我翻到本子的后面，那上面居然记着：金老师送我一根竖笛。这行字下面的小括号里工工整整地写着18．5元。

我合上本子，帮春草装进书包里。拉住小姑娘的手说：“春草，很多人帮你，并不是想让你回报，而是希望你可以快乐健康地长大，明白吗?”

黄舂草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说：“我爸告诉我，知恩图报，要有良心。”

我的心有一点点酸，她太小，却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4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突然有孩子跑来报告说黄舂草打人了。

我跑到教室时，黄春草跟一个男孩滚到了一起，旁边好多孩子都在看热闹。我伸手去拉，没拉开，便大声呵斥了一声：“黄舂草，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那男孩松了手，两个人站了起来。黄春草的 头发乱成一篷草，嘴角被抓破了。再看那男生，一边用手抹着嘴角，一边唠叨着：“猫爪子!”男孩的脸上、手上都是被黄春草挠出的小口子。

我板着脸，让他俩跟我去办公室。

两个孩子嘴都很硬，谁也不说为什么打架。我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回去写份检查下午交给我。

下午检查没交上来，男孩的母亲大摇大摆地闹到了我的办公室。她说：“这死丫头跟她妈一样疯了吧，她把我儿子挠破相了谁负责?亏我还心眼好，找衣服给她妈穿，这是养的狼崽子呀，这是!”

我正不知如何劝，黄舂草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小脸通红。“就算你帮了我，也不能看不起我!”她突然说。

办公室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黄舂草说：“我知道我和我妈欠了很多人的情，但这样就可以欺负我吗?就可以揪我的辫子吗?就可以让我天天给他写作业吗?我妈她不疯，她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懂。我也没疯，你们的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黄舂草哭得说不下去了。我走过去，把春草抱在怀里，我说：“春草，没人看不起你，真的!”

男孩的母亲讪讪地说：“春草啊，大娘错了，你别哭，等大娘抓着那小死崽子，敲碎他的骨头，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

黄春草蹲在办公室门口哭了好半天。老校长走过来，蹲下对她说：“春草，你做得对，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也不能丧失尊严。只是，打人是不对的。”

我的鼻子酸酸的，抬头看窗外。校园的操场上有一块大石头，据说是盖校舍剩下来的。石头缝里居然长出了草，虽然很小，但是依然很绿。

我回头，看了看还在抽抽搭搭的黄春草，我说：“春草，岩石里都可以长出小草，不信你看。”

5

2005年，山丁子树开花时，我要离开兴安小学了。那些日子，我的讲桌上总有一束洁白的山丁子花。我教孩子们唱那首很古老的歌《小草》黄舂草唱得很努力，唱着唱着，我的眼睛就湿润了。

我是带着恩赐的心来兴安支教的。可是，在这里，我遇到了黄春草，她像岩石缝里长出来的一株小草，教会了我什么是亲情，什么是感恩，什么是尊严。我不会再抱怨生活里的种种不如意，也不会再把自己的付出当成对别人的恩赐了。

临走的那个晚上，我去了黄春草家，黄舂草家小小的屋子破旧却整洁，我拿了梳子，说：“春草，我再给你妈妈梳梳头吧!”黄春草低头写作业，没抬头，我看见一滴一滴的泪把作业本都湿了。

我说：“记得给我写信。”她点头。我说：“别人欺负你，告诉老校长。和别人一样，你也有自己的幸福，有这么多关心、爱护着你的人，还有你的妈妈……”

她还是点头。

第二天，我早起打开宿舍的门时，我的窗台上又放了一大束洁白的山丁子花。

捧着那束花，我想我还会回到这里，因为，我会想念这里的那棵小草。

殷建成摘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