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鞋的爱情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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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狠心离开了他。

离开我们同居的屋子时，我把拖鞋留下了。灰白色的，用粗糙的麻绳编织，质感而富有弹性。两双拖鞋静静地靠在一起，除了大小号之外，没有任何区别。在相爱的两年零六个月里，只要在家，我们就一直穿着它们。在这个温暖、潮湿的南方城市，它们偶然邂逅，却注定分离。

认识他，是在大学里，青涩的岁月。

那时我是漂亮女生，喜欢有大朵白色碎花的没膝棉布长裙、藏蓝色短袖衬衣、束起马尾、短袜、白球鞋。于是，每次经过美术系那栋红楼，我都会收获一连串的口哨。刚开始只是害羞，后来便敢于用愠怒的眼神去搜寻那吹口哨的人。时间久了，便发现这么一对：矮个子、戴眼镜、长头发的男生和一个瘦瘦高高、头发剪成利落的韩式短发、憨厚老实的不像是学美术的男生。矮个子一见到我就要吹口哨的，而高个子永远只是谦和的笑。他的笑容会让我觉得温暖。

毕业的初夏，朋友枫出国，我考研失败，便匆匆找了个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单位，打算混几年。

在喧嚣迷离的毕业典礼上，我又一次遇见了他。他对我笑，笑容一如既往，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我有些心慌，便躲进阴暗角落里，不停地喝水，等待着爱和救赎。

他还是找到了我……

后来，他继续在校读研，而我开始了每天重复单调的工作。偶尔会帮他想一想美术设计和创意。为了节省开销，他搬到了我租住的小屋。每天晚上我看他画画，觉得惬意又满足，有点像旧社会的女人看自己的丈夫挑灯夜读。

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白天他去上课或泡图书馆，晚上两人就厮守在一起。我们的夜晚是安静的，有着在这个世界上已很难寻找的简单、纯粹。日子久了，两个人变得像亲人一样。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去情人常去的浪漫场所，公园、河边、或者去旅行。有时徜徉于市场，做一顿美味的晚餐，有时买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来补充我们的小屋。简单，纯粹的生活。当我挽住他的胳膊穿行于市井之中时，我知道，爱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深及骨髓的亲情。

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可以让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它脆弱得超平了我的想象。

第一次加班到深夜三点，我疲惫得要哭。到后来，加班变成天经地义，工资却波澜不起。单位处在偏僻的北四环，自有一次被盗走若干器材后，老板就从老家找回一条剽悍的狼狗，晚饭一过，就命令我们呆在厂房不得出来。

就这样怀着郁闷的心情每天在“狼窝”中奋斗。一天，同事优优忽发感慨问我：“你出来工作一年了，他是个学生，你看起来好象比他大。”她到底要说什么?

优优姿态优雅地抹着唇彩：“你供他读书?你赚钱养他?”

她的杯子被我摔得粉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火气，哪怕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计后果。

此时优优已经搬出“狼窝”作了新娘，每天开一辆小奥托来上班，偶尔优雅地抱怨“老公叫我不要来上班，这么年轻，在家里哪里闲得住?”下了夜班，骑上那辆小自行车时，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打电话给他：“你能不能出去打工，物价涨得好快，我那一千三哪里够花。”

电话那头只是沉默。

他依然每日只是优哉游哉。他的生活方式没有错，错的是，我注定不是一个可以陪他过这种日子的人。

我困顿地停滞在那里。周六周日常常为了买几两肉而在市场中穿梭，讨价还价。挤破旧简陋的食堂，穿从五道口买来的水货，买一瓶饮料都要在三掂量。我仿佛第一次发现，这样的生活的确实让我蓬头垢面，我甚至可以看到未来20年自己的样子。

我也许真的会嫁给他，如果不是枫的归来。

枫带我去西餐厅，我说，不要了，找个川菜馆就好了；枫要吃海鲜，我说，鱼香茄子就好了，并且消灭了一碗米饭。吃完饭，枫说，我们去什刹海划船吧，我说，不了，太晚打车回去很贵的。

枫诧异地看着我：“雪儿，你变了很多。”

我迷糊了，雪儿是什么样子?

枫说：“雪儿是有理想的女孩子，再贫穷也要追求生活的品质。为了看一场先锋派歌剧，宁愿一个星期在食堂吃素食……”

枫到了美国后电邮我：“你说，你会过一种有品质的生活，包括金钱、浪漫与爱情，趁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

我咬着嘴唇，积郁已久的泪水还是滑落下来。

女友在深圳给我找好了工作，是一家不错的公司，急需我这种专业。

这个消息终于摧毁了我，轻而易举地打碎了我们两年零六个月的纯美爱情。

我深知他是不可改变的，所以，从来没期望他能和我一块去。可是，他也不挽留我。多少次我发疯般地用力抱着他，撕扯他的衣服，他的头发，希望他说出一句自私的话，哪怕是愚昧的，甚至是关于占有与被占有的话。可是他没有，永远不说，永远只是一种表情，一种姿态，被动地望着我。我无奈。有一次我相信自己是疯了，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真痛。我的手都像是被刀割了。他愣了一会，却抬起手来，把我散落在眼睛上的、被汗水沾湿的碎发拂到耳后。

在几个月后，深夜里，我忽然会从噩梦中醒来。打他之后的那种心和手的刻骨麻木和疼痛又回到身上。没有他的陪伴，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在这迷宫般的石头森林中，孤独而隐忍地生活。

我突然明白，原来他聪明到了极致，假如他真的说出挽留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会走了吗?未来又会怎样?他不把更多的歉疚留给我，只是温暖地放手。

在暗夜中，我抱紧枕头，想念远隔千里的他，想念和他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的日子，想念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会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滑落到床边的我揽回怀抱。因为爱我，才放我而去。

在这座没有温情的南方城市，我日复一日地想念我们的拖鞋。它们一定还在那小小的阳台上，相互偎依，互相取暖。慵懒地晒着温暖的阳光。它们的身上也该布满了一层细小的灰尘，这灰尘把它们和世界隔离开来。它们就在灰尘下，变幻成一双美丽的玻璃鞋，平静而幸福的享受着相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