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与抚慰:成长小说的悖论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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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阅读的中国当代成长小说中，作家常新港的最新长篇小说《伤花落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是一道充满沉思魅力的风景。他将成长时期的个人体验、社会批评、历史记忆、理想追寻，乃至思想困惑融合在一起，然后借助于从容、精致的结构形式，编织成一个耐心、细致的文学世界。这种将丰富的意义世界与叙述空间并置在一起的探索，在当下小说的娱乐化时代，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伤花落地》却是对文学本身的执拗坚守。

论及成长小说的要义，一直没有统一规定。我认同于马科斯的理解：“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伤花落地》在扉页上标明：“一本写给所有男孩看的关于成长的书”。这意味着这部小说属于成长小说的家族。既然是成长小说，而且是为所有男孩而写的成长小说，《伤花落地》就不可回避人物在成长之途的疼痛：渴望与恐慌、寻找与茫然、希望与失望。这种“渴望成熟”与“流连青涩”之间的矛盾，有一种很强的戏剧性。

小说中的四个男孩毕必胜、江河水、郁葱葱、马程序不约而同地期望了解、进入成人世界，但当他们开始接触、认识成人世界后，无不产生幻灭感。成人的世界远不是他们曾经描摹的充满正义、善良和快乐的世界。在成人的世界里，少年看到的是物欲的膨胀、人性的懦弱，乃至欺诈和暴力，还有无所不在的规训。借用小说的叙述者，也是主人公毕必胜的话来说：“大人们就是一些这样心胸狭窄的奇怪动物。”

这种少年与成人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逻辑链条。尤其，少年与父亲的冲突，更是成长道路上的必修课。毕必胜和爸爸“都把自己想像成了猎手，把对方当成了猎物”。郁葱葱的爸爸一经将杂货店升级为超市，就有了大人物的派头，“说话的腔调也有了变化，总是在指挥别人，命令别人”。江河水的爸爸则投身于作家的大梦，“一写东西，就让家里人都到屋外待着去”。马程序的爸爸虽然辞去了一家大企业老总的小车司机这份工作、重获自由而开上了自己的出租车，但在马程序眼中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显然，在《伤花落地》中，爸爸们的形象，作为成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的体现，受到少年们的嘲讽和漠视。

小说中的父子关系模式与以往的现当代文学作品相比，有很大不同。进一步说，在成人为本位的立场下，现当代文学中的父亲或者被塑造为儿子的人生榜样，或者被确立为儿子反叛的权力对象。然而，在《伤花落地》中，少年为本位的立场改变了俯视/仰望、压迫/反叛的父子关系格局。父亲被降格为爸爸，整个一小人物。儿子既不必学习他，也不用反叛他。如果说爸爸对少年的成长还有价值，那就是他以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提供了一种参照，如毕必胜所想：“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过上跟我爸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由此，小说承担了成长小说对成人社会的批判功能。

不过，作者并没有因为小说的批判功能而放弃对少年世界的审视。小说中，令少年们不知所措的问题也恰恰发生在父亲形象的坍塌处：当爸爸的形象被嘲讽和漠视时，少年们究竟依靠什么力量来引领自己的成长？事实上，少年们不仅没有真正祛除成人社会的价值观念，反而以成人社会的价值观念来设计未来的自我。成为社会中的“大人物”，是少年们共同的自我设计。那么，何谓“大人物”？以抗拒平庸的方式来建立另一个成人世界。至于那个成人世界是什么样，少年们无法说清。

面对少年们的迟疑和迷失，作者的情感倾向非常复杂。他既置身于少年尴尬的处境之中，又试图抚慰少年通向成人世界的伤痛。他既批判成人社会对少年世界的压迫性力量――社会规训，当然包括现行教育观念，又为少年提供了一个解脱的方案――爱，当然也包括友爱。于是，少年之间温暖的友谊、少男和少女之间朦胧的情愫，以及对未来梦境的描摹成为小说中的闪亮存在。无论是少年之间互相赠送的生日礼物――王致和豆腐乳、臭豆腐、假名牌跑鞋，还是平日里好友带来的意味深长的薯片、巧克力、洁白面巾纸，乃至毕必胜撰写的《我的检查》，无不蕴涵温暖的抚慰力量。在成人社会的误解、隔膜的包围下，少年们相互取暖、相互支撑。其中，少男、少女的爱情更是不可缺失的情节要素。毕必胜和梅可含、马程序和杨天笑的情感故事与其说是为了追求爱情，不如说是为了寻找成长的力量。爱情，对于少年来说，能够唤醒他们生为男人的责任和尊严，驱散成长过程中的孤寂。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程序和杨天笑的爱情更加引人注目。如果说毕必胜和梅可含还过于青涩，那么马程序和杨天笑的爱情则具有了“成熟的爱”的趋向。如何界定“成熟的爱”？借用弗洛姆的观点：“成熟的爱是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在“成熟的爱”的引导下，小说抚慰了少年们在成长过程中的各种伤痛，引导少年们竭力挣脱成人社会的规训，进而使成长中的生命升华为一个理想的样式：自信、快乐并与爱同在。

“最终我们也没有找到他们。但是，我们看见了冬天花开。”这是小说结局的最后一句话。它传达了作者悖论性叙事的丰富和复杂。在现代人身处诸多困境的当下，没有人能够确切地知道少年成长的漫漫长路伸向何方，但《伤花落地》给少年们的成长提供了可参照的上路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