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一株海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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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侯我扛着锄头,走在九曲回肠的小路上。早春背景萧条而凄凉,风刮过来,又刮过去,我的衣角没有固定的方向。
在这之前,我刚给父亲母亲培过坟。我用这把父亲母亲生前叩问土地的锄头,把新鲜湿润的黄土不断地翻起,一捧一捧地培在坟上。培完最后一捧黄土的时候,我后退几步,专注地看了眼坟堆。父亲母亲的坟堆经过了我的培土,越发高大,有如山头,雄浑而厚实。想到父亲母亲将在这样一种底蕴里长眠,我无限欣慰,如释重负。于是回头,沿小路朝老屋走去。那屋,原是我的家,我在那儿出生,成长,度过了将近二十年时光。再过一日,或是两日,我将回到闹市,把它移交给妹妹,让她、妹夫以及孩子们前仆后继地用锄头叩问土地。然后,再陆续给故乡添些山头一样的坟堆……
我就是在往回走的路上发现你的。尽管路边背景一派枯黄,尽管你隐在一派枯黄的背景里,我还是发现,并且很准确地认出了你。海棠红,你的名字,在我没学会汉字的时候就给烙进了记忆。记得你的枝干,像是不忍远离脚下土地似的,瘦弱,矮小,多少年都长不粗,长不高,永远一副谦虚谨慎模样;记得你的花,也是一副谦虚谨慎的模样,虽然繁密,虽然粉红,但柔弱,卑微,总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香惜玉情怀;尤记得你的叶,朴素,敦厚,还有点笨拙,片片东施效颦地碧绿着,没一点创意,基本上可以称之为丑陋。而似乎只有我知道,你这是真正的大智若愚,这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你的内涵。而我,以及和你同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都真切地感受、享受过你的内涵。你,海棠红,只需凭着最多三片叶子,就可以与一只陶罐合伙,将苍白寡淡的泉水经营成跟岁月一样古老而深沉的红茶,尝一口,生津解渴,驱暑散热。因为这点,你的名字又叫三匹罐。三匹叶子泡一罐货真价实的红茶,你真是名符其实。也因为这点,我深深地喜欢上你。作为游子,我走南闯北,几乎喝过天下所有的名茶和饮料,但没有一种能像你这样,正宗、地道地浓缩岁月,浓缩乡情,透彻地滋润着游子的心田。于是我满怀惊喜,不由分说地挖起了你。
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好你的根,再小心翼翼地用蛇皮袋裹好你的身,我带着你辗转百里,远离你我共同的故乡,来到我谋生的闹市。
你容身的盆,是我在市场精心挑选的。成百上千个土陶盆,形态各异,五光十色,我一眼相中了慈眉善目的这只。更兼色泽淡黄,跟故乡土地颜色接近。你容身的泥土,也是我特意挑选的。跑了十多里路程,专挖了这种与故土无二的纯正褐黄,如包纯正的红糖似的,用上衣包了带回。我唯愿你能如归故里,心绪宁静。
栽你的时候,恰好是个周末的早晨。闹市的朝阳照着的阳台,也照着阳台上的你我。我将盆洗净,擦干,仔细摘出泥土中的小石子和杂物,然后轻轻地剪掉你多余的根须,将你像放一个重托似的放进盆里,然后就是细细地掩土、细细地浇水,看着你最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盆景,我心情舒畅,如同节日。
也就是在那个周末的早晨过后,一份责任开始随了日子生长、茁壮。差不多一有空闲,我就到阳台上侍弄你。我轻轻地擦拭盆上的灰尘,轻轻地为你松土、浇水、施肥。起风了,或是下雨了,我怕你冷着,淋着,将你抱进屋里,等风停了再把你放回阳台……如此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守候你。我的书房,紧挨着你栖身的阳台。白天,或是有月的夜晚,我都要搬把椅子,到你旁边小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光秃秃的枝头,看,等,希望如急欲破壳而出的小鸡。我希望你生根异乡,生机勃发,发嫩绿的芽,开粉红的花,长宽厚的叶,总之,我希望你好好地活,快快地长,让我能够时不时地喝到由你的叶子浸泡的红茶,让故乡的山山水水时刻在我心间萦绕、荡漾……
记得,春天开始由乡下漫延到这个闹市的时候,你也确如身边这些出生在城市的盆景们一样,圆圆地孕了蕾,嫩嫩地吐了芽,那势头就如来自乡村发愤读书的孩子。我越发对你呵护有加,更殷勤地为你松土、浇水、施肥。可是,日复一日地,你却如被谁使了定身法似的,再也没有任何进展了。你身边的盆景们早已花事蓬勃,蜂蝶成群绕着,而你无动于衷,圆圆的蕾始终黄豆大小,不见半点绽放,嫩嫩的芽始终如碧玉簪尖一般,不见一丝舒展。开始,我以为你这是刚到闹市,不服水土,就如我刚到闹市时一样,得有一段时间适应。我理解了你的苦衷与迟钝。这样,未来一段不短的日子里,我依然加倍地播种着殷勤。我希望你尽快地开粉红的花,长宽厚的叶……
然而你最终让我失望。
又是一段不短的日子过去。你的蕾依旧未能绽开,你的叶依旧未能舒展,并且一天天地蔫了,黑了,腐烂了。再看你的枝干,也一天天地枯了,连皮都起皱了。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你和我的焦虑一起,跋涉了整个春天,直到这个夏天初始。终于有一天,你无可救药地死了,成了一段典型的干柴。
你可以想见我的茫然与不解。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我都要抽一些时间,呆坐在这个闹市的阳台,断断续续地思索着一些无法轻松的话题。而你知道,所有努力都无果而终。于是黔驴技穷,放眼四望。然而这又能有什么补益呢?四下里只有高楼,林立着的单调的高楼,尖锐而喧嚣的市声堆砌的高楼,楼外是楼,楼外还是楼,无边无际,一直与高远而空旷的天空连为一体。而每每地,我就想到故乡,你我共同的故乡,那遥遥隐在林立着的高楼和高远而空旷天空外边的故乡,就想起你的一段不长也不算短的游子历程。于是我猛然想到,把你带到这只生长高楼和喧嚣的闹市,本身是一个多么愚不可及的错误啊。可怜的海棠红,你原本是故乡的精灵,你只属于自然,属于故乡,属于故乡的纯洁的土地、阳光、白云……你只有在故乡牛铃的叮当里以及鸟儿的啁啾里才能生机勃发,发嫩绿的芽,开粉红的花,长宽厚的叶。而在这个闹市里,又能有什么理由让你表达本该表达的一切呢?这里的水,被过滤得几乎没有了内容,这里的肥,饱含了不怀好意的毒素,这里的空气,足以叫一切窒息……这里的一切,排斥欺负所有柔弱的生命。我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不假思索地把你带到这个闹市里来。我不能否认,是我的草率直接导致了你的死。我为此后悔莫及。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故乡的海棠红,请饶恕我的罪过。现在,在这闹市的阳台,让我用最完美的方式来埋葬你。当打火机摁燃的时候,你干枯的身躯就会随汽油的芳香一起燃烧,你漂泊多时的灵魂就会化为一缕轻烟,飞越这闹市的高楼和天空,径直幸福地回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