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复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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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拿着药朝我走来。
我盯着面前小桌子上的瓷碗，里面还剩下一只细长、桔红色的麻雀爪子和一点闪着油光的汤汁。母亲在我面前停下来，她说，怎么还没有吃完？把汤喝干净，汤最有营养了。我端起瓷碗把泛着油的汤喝掉了，用手把瓷碗往母亲那个方向推了推。那只细长的麻雀爪子孤单地躺在碗底。
母亲看了看没有肉的麻雀爪子，也不强求我吃下去，她把药倒出来放在瓶子盖里面，又把水放到我面前。我当着母亲的面把药全部放到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水，脑袋很夸张地朝上仰了仰。母亲看到我吃完了药满意地走了。
母亲一走开，我就站起来朝灶堂走去，把压在舌头底下的四片药吐在手掌心里，仔细地端详着。四片药都是白色的，两片大的，两片小的，药的正面都微微起了些小颗粒，那是被口水泡的。我把四片药扔进了灰堆里，用水漱了口，但是苦味像粘在了舌根底下似的，随着口水一直在嘴里转悠。我从碗柜里翻出一个带盖子的陶瓷碗来，舀了一勺子白糖倒进嘴里。
我家的狗狗葱花坐在水缸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摸摸它的脑袋说，葱花，可不许告诉妈妈哟。葱花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手。真乖，等着，我拿白糖给你吃哟！我又从碗柜里搬出那个陶瓷碗，揭开盖子，把食指白糖里，拿出来放到嘴边舔了一下，然后蹲下来让葱花舔我食指上的白糖。
葱花几下就把我手指头上的白糖舔得干干净净。我说，葱花，你吃了我的白糖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哟。葱花像是答应我似的，又舔了舔我的鼻子和脸，我搂着葱花的脖子，被它舔得咯咯直笑。
我每天都把药偷偷地丢掉，母亲一直不知道。父亲照例会用鸟铳打一只麻雀回来让母亲蒸了给我补身子。母亲蒸麻雀的时候从来不加水，她把麻雀切成小块，往里面撒点盐，放两片生姜，然后用小火慢慢蒸。待蒸好后就会有小半碗飘着油星的汤汁。母亲说那是水蒸气生成的，很有营养，吃了我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
我的病没有如母亲所愿很快就好起来。开学一个月了，我只上了几天课就一直在家休病假。早上我坐在朝东的那面墙根底下晒太阳。母亲会在其他孩子都走过去上学以后才让我出来晒太阳。母亲说九点钟的太阳没有晨露，晒在身上驱寒。我知道母亲是不想让我看见秀米、香香她们尖叫着，欢快地从我家门口跑过去的样子。
我是上小学四年级时感冒风寒引起咳嗽，谁知断断续续一直未好。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起床上学，穿衣，洗脸，梳头，装米装菜，每做一件事都会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常常咳得眼冒金花，我拼命忍着，用洗脸的毛巾捂住嘴巴。可无济于事，咳嗽声从毛巾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往外面钻。黎明前那寂静的黑夜里，我的咳嗽声传得很远，我听到父亲翻身叹气的声音和远处的狗吠。
咳嗽停下来后我筋疲力尽地坐在窗前的黑暗里，抬头看着天空。月亮刚刚隐退。我想我不能咳嗽了，月亮已经睡着了，再咳我会惊了她的美梦。葱花也醒了，它正在我家的大门口摆放它昨夜的战利品，一只大老鼠。它想等我一会儿开门看到了表扬它。
除了早上咳嗽，白天在学校上课时我也忍不住咳嗽。嗓子眼里仿佛有只青蛙在跳，有时候是一只青蛙在跳，有时候是一群青蛙在跳。它们跳得我的喉咙痒痒的，我就一直想把它们咳出来。我咳嗽时同学们常常会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我的同桌大鹏还会攥紧拳头仿佛要帮我用力。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手也会停下来，然后她转过头来怜爱地看着我。等我咳嗽完了，她才开始重新写题。
一天上语文课时，我咳得很厉害，在一连串的咳嗽之后我感觉嘴里咸咸的，我咳出了血来。我用手帕包着那口鲜红的血，我不想让大鹏看到。但他尖眼还是看到了。他报告王老师说：“周小溪咳出血来了。”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县城看医生。我们在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吃早餐，咸菜配馒头。很大的馒头，在那之前我没有吃过馒头。我先把馒头外那层皮撕下来吃掉，然后才吃里面的。馒头干得难以下咽，我把吃剩的馒头放在一个白瓷盘子里，父亲见了拿起来默默地吃了。
在县城的医院拍了个胸片，医生跟父亲说，你女儿是气管炎，开些药回去吃，多吃点营养增强体质就会好起来的。记得要让她按时吃药。
从县城里回来后我就休学在家。父亲每天都会背着鸟铳出去打几只麻雀回来。而我每次都在母亲转身后把药吐掉，葱花便走过来赞同似的舔舔我的手。
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暖暖地晒开了，金灿灿的从刚长出叶子或花蕾的树枝间透出来映在我的头发和鞋子上。母亲给我搬了一张四方型的矮脚桌子和一条小板凳。我拿出书来自己学习。母亲暗自高兴，看我的眼神带着希望又隐含担忧。她去田地里干活，走着走着又回头看看我。
我伏下身子写字的时候，阳光停在我瘦弱的后背上，等我抬起头来时，它又调皮地贴到我的额头上。葱花靠在我脚边安静地坐着，它仰着头，歪着脖子很认真地看着对面枣树上那几只嬉戏的麻雀。
我放下笔腾出右手摸了摸葱花黄绒绒的脑袋说，葱花，蔚蓝的蔚字怎么写？你学过没有？葱花转过头来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算是回答。
我就知道你不会写，你只会舔手舔脸啦！不过也许你上辈子是一个跟我一样的女孩吧？不听妈妈的话，生病了不好好吃药，把药偷偷丢掉。可能还做过其他坏事吧？你是不是把婶婶家的冬瓜戳了洞用泥巴糊住，害得堂姐挨她妈妈的骂了；是不是悄悄拿一个鸭蛋给母鸡孵，让一只鸭子跟着母鸡生活了一个夏天；是不是用丝线把金龟子的腿绑住，甩着丝线让它不停地飞，把人家累死啦！
葱花转过头抬起前爪舔起自己的爪子来。我起身搂着它说，葱花，你生气了呀？好啦，好啦，那些坏事统统不是你干的，都是我哥哥干的啦！走，我们去田间看花吧。我站起来就走，葱花也马上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细细的风吹来田间花草和泥土混合的馨香，几只麻雀在家门口的枣树上叽喳。我在心里说，麻雀，麻雀快点飞走吧，我父亲要把你们打下来给我吃呢。有几只麻雀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拍拍翅膀，发出欢快的叫声飞到另外一棵桃树上去了，还有一只则浑然不觉，正歪着脑袋撅起尾巴在啄它脚下的树枝。
春天快要结束了，太阳出来得越来越早了。我的咳嗽已经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一些。白色药片被我丢完后，母亲就改让我喝中药。一大碗每天喝两次。我不想喝，可一想起父亲吃剩馒头的沉默和卑微，就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往嘴里灌。我知道父亲也不习惯吃馒头，只因那个馒头是我吃剩下的。我明白在父亲的心里，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我都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愿意为我承担一切后果。
王老师让秀米捎信来要我回学校参加考试。
请长假后第一天去上学就是考试，我的心情也是雀跃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我穿着白色的球鞋，站在我家房屋东面墙边的路口等秀米。
月考成绩公布后我依然名列前茅。王老师来家访。她表扬我，说我很坚强，带病学习还能考出好成绩来。父亲母亲都很高兴，母亲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能正常上学了。母亲甚至还让我和姐姐去姨妈家。我去姨妈家时要经过大小鹏家。大小鹏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大鹏是我的同桌，他在课桌上画了条三八线。每次我的手肘子超过一点，他就用手肘子把我撞回来。大鹏平常不太说话，却常写些小纸条丢在我的课桌里。
有一次大鹏在纸条上说，周小溪，下周咱们班要去秋游，摘油茶了，你也去吧。
我给他回了个纸条丢在他凳子脚下：我身体不好，我妈不会让我去的。
过一会儿大鹏的纸条又丢了过来：我们都盼你去呢。你不用摘油茶，你坐着休息看我们摘。山脚下有很多旋复花，黄澄澄的一大片，很好看。我爸说旋复花可以治咳嗽病呢。
我没能去参加秋游摘油茶的活动。母亲不让我去，说若吹了生风又要生病的。第二天去学校时我收到好多黄色的旋复花。同学们都从李大鹏那儿得知旋复花能治疗咳嗽。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祝你早日康复！”小纸条压在一玻璃瓶子蜂蜜下，我知道这是大鹏偷偷从家里拿出来送给我的。
有一天我跟姐姐去大姨家，刚进大小鹏村的村口，就听到大小鹏两个人轮流叫“周小溪――周小溪。”叫一声人躲起来，然后又从屋檐下的柱子背后探出脑袋来看我。我走到大小鹏家门口时，大鹏不见了，只有小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瓶子蜂蜜。小鹏看到我，上前把蜂蜜往我手上一塞，转身就跑了。
我叫他：“李小鹏。”他回过头来冲我摆摆手说：“我哥哥送给你的，他说喝了蜂蜜就不会咳嗽了。”
我拿着蜂蜜站在那儿发愣，田埂上的绿色里开放着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旋复花，阳光下大小鹏家的蜜蜂正扇动着翅膀上下飞舞。
（蜂蜜能治好周小溪的咳嗽吗？精彩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