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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摩托车去听莆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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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问姑娘,你喜欢听莆仙戏吗?

姑娘说,我会喜欢的。

天亮了,摩托车消失了,姑娘的笑也不见了。

城隍庙门口的莆仙戏又开演了,何岑坐在办公楼里,隐约能听见一些尖利婉转的尾音,唱着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重圆的故事。

这个政府资助的戏班,全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每周五就来唱一次,说是要传承戏曲文化,何岑只是远远看过一眼,人满为患的样子,她就懒得再去了。

但是今天,何岑一时兴起决定溜达过去凑凑热闹,毕竟历史上乐昌公主和徐德言的千古爱情还是蛮感人的。两人经历三朝,又同时去世,陪葬品是一面破铜镜。

何岑至今仍能想起来,当年陈子叙告诉她这个典故的情形,他在大榕树下把这个故事讲得栩栩动人。十八九的何岑,尽管听不懂闽戏,但依然沉醉在那个故事里,沉醉在陈子叙蹩脚的普通话里。

戏台上扮演乐昌公主的老太太画着大浓妆,披着粉色的凤冠霞帔,深情地唱着,挥舞着袖子。何岑忍不住笑出了声。

同样笑出声的还有一旁的年轻男人,她看向他,他也朝她看过来。

那是何岑第一次见到赵融,西装革履地看戏,在一群嗑瓜子打牌的老年人里显得鹤立鸡群。戏还没唱完,他就走过来跟何岑打招呼,听口音是北方人,何岑迅速觉得有几分亲切感。至少,现在有跟她一样听不懂的人了。

来福建第八年了,何岑不仅不会说闽南语,甚至连听都成问题,在清一色的本地人堆里,显得有几分不合群。以前,陈子叙倒是有教过她,但是她觉得发音太难,一直没有认真学过,八年前会的那几句,现在还是那几句。

第二周,何岑又在戏台见到了赵融,两人一起听完听不懂的戏,又去喝了一杯咖啡才算正式相识。

在橘黄色的暖光里,何岑恍惚觉得赵融比上周在戏台下帅气多了。在女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后知后觉的感情,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何岑看得出赵融对她有意思,而她也没有抗拒的心理,毕竟谁也不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凭着年轻玩猫追耗子的猜心游戏,接二连三的约会之后,就确定了关系。

只是在第一次牵手的时候,何岑还是有意无意地想起了陈子叙。

何岑每一次恋爱,都会想起陈子叙。

尽管,这已经是何岑跟陈子叙失去联系的第八年了,不是找不到,只要一通电话或一条朋友圈广播就可以找到。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去找,因为有一种失去联系,不是失去了通讯方式,而是失去了见面的理由。

就像童年时的玩伴失散了,长大后想见的还是童年时代的朋友,而不是眼前长大了的童年朋友。我们怀念的是那时的时光和那时的人,以及那时的自己。

何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陈子叙,玩世不恭的二世祖,大学刚毕业就被家里人安排进事业单位,他偏要去做镇里的村官,整天游手好闲。

他骑一辆旧旧的摩托车带何岑去乡里听莆仙戏,他说他最喜欢那一出《乐昌公主》,而摩托车后座的何岑看着他的后脑勺发呆,心里好像有一千只蝴蝶飞涌而出。

听完戏,陈子叙会带何岑去吃烧肉粽,一边吃一边教她说闽南语。

“人,就是狼。鸡,就是龟。吃饭,就是驾崩……”

何岑听得一头雾水,但觉得特别有趣。陈子叙算不上特别帅气那种男生,就是爱笑,但又笑得流里流气的。那时候,已经不流行喇叭裤了,他还穿着旧旧的喇叭裤,烫了卷毛,戴墨镜,简直像个古惑仔,但何岑还是会上他的摩托车,看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那时候的何岑刚到泉州上大学,是班上少有的外省人,朋友不太多,但时间很多,多到除了去找陈子叙,她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时间。

但是陈子叙不止有她一个朋友啊,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有成堆的熟人,他会连夜开车跟朋友去厦门玩一个通宵再回来上班。何岑从来没有坐过他的车,陈子叙去找她,永远都是骑摩托车,旧旧的,看起来像个笑话。

那次,何岑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开车载她?

陈子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挠挠后脑勺说:“我以为你喜欢坐摩托车啊。”

何岑不说话,她确实喜欢摩托车,可她更渴望坐在陈子叙的副驾驶座,但她没有说出口。下次陈子叙再来找她的时候,就不是摩托车了。

何岑才怀念起,每次看着陈子叙后脑勺的小欢喜了。

何岑喜欢陈子叙,谁都看得出来,陈子叙也不是傻瓜,所以在大二的时候,他先表白了。

何岑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因为她等这一刻等很久了。在她看来,恋爱是必须要男方表白的,像求婚一样,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后来陈子叙问她,如果他没有表白的话,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主动。

何岑茫然地点头,也许是吧。

恋爱不久,陈子叙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播着震天响的音乐,拉风地去学校接何岑。

他说,他还是喜欢骑摩托车载何岑,下坡时候的失重感,有一种掉下悬崖相依为命的感觉。

何岑搂着他的腰,看着他的后脑勺,跳了一回悬崖。很棒,很爽。

那天莆仙戏没开班,因为看得人太少了,戏班快要经营不下去了。空荡荡的观众席,只有何岑跟陈子叙两个人。

回程的时候,何岑抱着陈子叙的腰,有些困意地把脸贴在他背上,所以当时,她完全不知道车祸是怎样发生的,只知道自己跟陈子叙,连同摩托车一起飞了出去,划出一个抛物线,然后真的像飞起来一样,落在了茂密的丛林里。

陈子叙左腿骨折,在医院躺了四天,打了石膏,而何岑除了身上一些被树枝刮的皮外伤,没什么大事。

何岑想,她和陈子叙应该都不会忘记,当他们飞出去那一刻的惊心动魄,以及陈子叙护住了她的头。

这个事故之后,陈子叙很久都不敢再骑摩托车,跟何岑的约会也变得单调起来。看电影,吃饭,逛公园,何岑的热情未减,但陈子叙却好像没那么热衷了。

乡里的戏班彻底停掉了,何岑跟陈子叙再也没有去过。

大二的暑假,何岑回了趟天津,在刷韩剧的时候接到陈子叙的电话,他说,父母要安排他出国留学,这样回来就不用做村官了。

何岑想也没想,就订了当天回泉州的机票,但仍然没有见到陈子叙最后一面。或者说,他故意避开了她。

没有说分手,只有一句再见,何岑在大街上哭得泪雨滂沱,陈子叙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

大学毕业后,何岑没有像大部分同学一样投身厦门,而是留在了泉州,还买了一辆可爱的二手小电驴,偶尔从丰泽区骑到鲤城区,或者骑着去西湖绕一圈。

有时候骑着骑着,陈子叙的样子在风中迎面而来,她的眼泪扑簌就掉下来。

工作第四年,何岑晋升部门经理,她才终于换掉了那辆小电驴,买了一辆QQ代步车。那时候,她才决定要忘了陈子叙。

何岑开始谈恋爱了,跟公司新来的应届生,或者老练的职场男,但都好景不长。不恋爱的时候还好,一恋爱陈子叙就像某种古老的诅咒,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所有好的、坏的恋爱,都这样被摧毁。

三年的时间,何岑一直处于空窗期,她很少再想起陈子叙了。

直到一个月前莆仙戏开场的头一晚,她在办公室里加班,看着灯火辉煌、人潮拥挤的城隍庙,尽管,她的闽南语依旧停留在“人是狼,鸡是龟,吃饭是驾崩”的阶段,但她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乐昌公主》。

停演许久的莆仙戏,重新回来了,但是走失的陈子叙却没有再回来。

何岑跟赵融的恋爱,还算顺风顺水。因为何岑不想再因为陈子叙而毁掉自己的感情了,她要在心理上战胜他,不然她永远都不能爱别人了。

何岑开始刻意不去听莆仙戏,也不让赵融去,曾经跟陈子叙去过的地方,她都一一避过。可还是忘不掉。

赵融再笨也能看出些什么,所以他提议,要不回北方好了。

何岑的心微微一颤,犹豫了三秒钟后,点了头。跟陈子叙相识十年,分离八年,她马上就要三十而立了,还守在这座城市,幼稚得像个傻子。

何岑看得出赵融是个靠谱的人,也看得出他对她的真心,也在心里感谢他帮她做了决定。

一周后,何岑辞了经理的职位,卖掉了那辆旧得不成样子的QQ,下班一个人经过城隍庙的时候,莆仙戏还没开场,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下,看着工作人员摆出道具,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一个月后,何岑跟赵融一同回天津,登机前,何岑去上厕所,然后就在机场的地方电视台上看见了陈子叙。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白了些,胖了些,记者只露出一个话筒采访他。

“为什么如此大力度地推广莆仙戏?”

他看着镜头,就像看着何岑说:“莆仙戏是闽南戏曲中的经典,不希望它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所以政府现在正大力宣传莆仙戏,各个乡镇也将会有免费的演出。”

“那您最喜欢哪一出戏?”

陈子叙顿了顿,对着镜头说:“《乐昌公主》。”

何岑觉得这样的陈子叙陌生又熟悉,他真的没有再去做村官,而是留学归来做了政府官员,看起来一本正经,连普通话都变得标准了。

采访很短,何岑看完很久还站在原地,直到赵融跑来叫她登机。

回到天津一个月后,何岑跟赵融坦白,有关于她跟陈子叙,从相逢到再见,一个画面都没有漏掉,甚至怀念了他八年。

末了,她抬起脸对赵融说了一句对不起。

赵融急着说,他可以给她时间,没有忘不掉的人。

何岑不说话,她之前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后来发现不是,陈子叙是这辈子她最深爱的人啊,只能让时间淡忘,而她不值得他等。

赵融不再说话,何岑起身从他的公寓里离开,临走前,赵融问她是不是打算回泉州了。

何岑摇摇头,十年,她也待够了。

何岑也没有留在天津,而是去了从前一直很想去的济南,巧的是,济南有一个别称,竟然叫“泉城”,恍惚间何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泉州。

何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用积蓄买了一台二手马自达,济南也几年前就出台了摩托车不可以进入市区的规定。可是,何岑总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摩托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声,后座的姑娘笑得很大声,她甚至能听见他们谈天的内容。

男生问姑娘,你喜欢听莆仙戏吗?

姑娘说,我会喜欢的。

天亮了,摩托车消失了,姑娘的笑也不见了。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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