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长的蔓草里,有我们无法触及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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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夏末的清晨，我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坐在草坪上晒太阳，偶尔伸伸懒腰，觉得世界无限大又无限好。

当秋风像一块飘荡着的绸，卷起丝丝凉意飘进我的领口时，有一个女孩，笑容清丽，面庞白皙。高高的斜阳照在她的脸上接近半透明，像是冰做的，呵口气便化了。她慢慢走近我，像诗一样地站在我面前，抬起手放在额头上遮挡阳光，半眯着眼睛，有些媚，又有些调皮，她不看我，一直半仰着头看天上。

良久，大概是觉得脖子酸了，她低下头，面向我温婉地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她浅灰色的影子覆盖着我，终于开口，聂音程，我们在一起一生一世好不好?

她期待着我的回答?那笑容弯成一个绝美的弧度，透着一股倔强的等待。

我仰头看她，空间就此安静，风声也蹑手蹑脚地走过，连大自然都无法拒绝她天使一样的笑，我又何来的能量拒绝呢?我笑着对她说，好。

她笑得更欢快了，索性与我并排而坐，挽着我的胳膊，举起手臂，让我看她指着的那片幽蓝的天空，聂音程，你看，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循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阳光刺痛了我的眼，一阵白茫茫的眩晕后，我点头，嗯，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可是，我怎么也搜索不到聂音程的影子。

2

聂音程是个音乐天才。他从小学习钢琴，10岁便登台演奏，15岁在最豪华的音乐厅里演出，20岁就开了自己的首场音乐会，曲目全部由自己创作。

聂音程是那样喜欢音乐，他把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描绘成奇妙的音符，那可能是汽车的声音，风掠过耳膜的声音，篮球拍击地面的声音，鞋子和地板摩擦的声音，还有在遥远的某个角落，人们轻轻呢喃的声音，他把这一切融入到自己的音乐里，听他弹琴就像是被大自然细腻的手指抚摸着。他不局限于乐谱，经常弹着弹着就即兴发挥，那些音符从死板的五线谱上跳出来，像山野间最自在的小鸟，与他合而为一。

告诉我这些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她有一个水一样的名字，灵烟。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看到灵烟，我也希望可以看到她，她是一缕阳光，在我单调的生活里洒下金色。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在一次长久的昏迷之后我就被送到这里，到处都是来苏水的味道，我的手腕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裹住，稍一用力，就像是被撕扯般的疼。

灵烟半蹲着想靠近我，她还是喊我，聂音程，聂音程，听话，过来我这里。

我终于爆发，我随便抄起身边的东西扔向灵烟，枕头，洗脸盆，衣服，边扔边吼，我不是聂音程，我不是!

我让灵烟滚，我讨厌聂音程这个名字!

我看到灵烟眼里噙着满满的泪水，玉一样的别透，她努力昂起脸不让眼泪掉下来，脸色却已经惨白。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突然，她猛地跳到我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我。我不依不饶，在她怀里不断地蹬着两条腿挣扎，灵烟终究是弱女子，哪经得起我这般折腾，她被我推倒在地，旁边的几名医生就势按住了我，只是一秒钟，我听到灵烟啊了一声，便没了知觉。

灵烟一定很爱很爱聂音程，她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崇拜的样子，双手合十，眼神很集中地看着我，她说聂音程，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以前的你。

她摇晃着我的手臂说，聂音程你再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有很多次我想告诉他，我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聂音程这个人，但是灵烟的身体靠过来，她的呼吸软软的，细细的，拂在我的耳边。我是真的无法拒绝。

我说我会弹琴给你听，在不久的将来。

3

我经常感觉浑身疼痛，像一百只蚂蚁在咬我，眼睛不停地流眼泪，我躲在角落里，蜷缩起身子，疼得额头上的青筋爆出来，膝盖被我抓得血肉模糊。

我不看任何人，辱骂他们，躲避他们。有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试图接近我，我怒吼一声，他们又吓得后退，他们视我为一只困兽。眼睛通红，像是要喷血。

只有灵烟不顾一切地接近我。她赶到的时候。我正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我难受得想死，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五脏六腑火烧火燎。

4

醒过来之后，我的手腕隐隐作痛，听到走廊有谈话的声音，我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过去，透过窄窄的一条缝隙，看到灵烟的半个身子，软软地站着，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表情却坚不可摧。

她的额头上有一层纱布，从她跟另一个中年女人模样的谈话中得知，是被我推倒时不小心碰到了椅子，受伤了。

我发作的时候如一头猛兽见谁咬谁，可是事后又非常后悔，看到灵烟为我受伤，我的鼻头一酸，靠着门，慢慢瘫坐在地上捶打着自己的头。

不一会儿，灵烟的情绪好像很激动。她拒绝着那中年女人给的钱，不停地摇晃着头说，我不会离开他，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以前我不敢奢望他爱我，现在他变成这样，只有我能照顾他了，我不会离开的。

我知道灵烟口中的他就是我，在我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努力地回想，就是寻不到一点点蛛丝马迹，我越想越头疼，感觉有无数根针扎一样，我低吼着疼，疼。

灵烟听到我喊疼，马上从走廊回来扶我到床上，我揽住她的腰，侧着头贴着她的小腹哀求，灵烟，不要离开我!

灵烟轻轻抚摸着我的发，她的手指细腻如丝，阵阵暖意让我不是那么害怕了，她答应着，好好，我不会离开你。

我看到中年女人在门口掩面哭泣，没有声音，肩膀抽搐，她隐忍着什么，看得我心里泛起了苦水。

还是从灵烟口中得知，那是我母亲，她给灵烟钱，要她离开。

5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塞着七零八落的片段，拼凑起来，我知道，那叫做回忆。

我看到一个脸色灰青的我，像鬼片里的魂魄，没有了半点血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瘦骨嶙峋，鼻子不断往外冒着恶心的鼻涕，我一抽一抽地跟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趴在一只茶几上，两张皱巴巴的白纸里面襄着一点白色的粉末，我们迫不及待地吸进鼻子里，一瞬间，我们仿佛置身天堂，一下子从窘迫的样子恢复了往日的润泽。我们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然后拥抱，接吻，我亲吻着她的脖子，她的皮肤已经被吞噬得很粗糙……

突然门被猛地砸开，是灵烟。她嘶喊着扑向我，捶打我，摇晃我，要我跟她离开，离开那个跟我一起吸毒的女子，她喊那个女子欢颜。骂她是狐狸精，说她毁了我的前程。她们甚至厮打在一起，欢颜揪着灵烟的头发把她扔出去老远，她又不屈不挠地扑上来，我面无表情地把她推出门，扬起手要扇她，她噙着眼泪，像个烈士一样地注视我，我终究没有下手，我咒骂着让她滚，把她锁在门外。

我跟欢颜又重新坐在一起，她带着胜利的笑对我说，你不恨我?

我迅速地摇头，眼里都是乞讨，只要给我那个，我就不恨。我所指的那个就是，欢颜拿出针管要我帮她注射，我迟疑，还是扎进她的血管里，她满足地呼吸。门外是灵烟的哭喊，我的思绪乱得很，独自去屋子里睡觉。

睡醒后，我看到欢颜直挺挺地躺在地毯上，口里的白沫湿濡濡地流淌，她翻着白眼，手脚僵硬，窒息而死。欢颜是吸毒过

量而死，是我害了她。巨大的犯罪感包围着我。

警察拘留了我，我在牢里眼神空洞，任凭灵烟怎么呼唤，我就是不应答，直到有一天我自杀未遂被送往医院。

6

我回忆到这的时候头剧烈地疼，灵烟心疼地将我揽在怀里，医生说我因为受了刺激得了暂时性失忆。灵烟说，聂音程就是我。

灵烟是一直爱慕我的女子，从情窦初开时，到现在，她始终对我不离不弃。而我风光无限时，从来不曾注意到她，在我失忆时，堕落到尘埃里，只有她守着我，连父母都对我失望，只有她还爱着我，可这份爱被我挥霍得太久，我深知，我再也不配。

灵烟把我带到一架老旧的钢琴前，她鼓励我坐下，手覆盖着我的手，琴键发出一声闷想，我又霍地弹开手，灵烟说聂音程别怕，钢琴才是你的归属。

我又重新把双手放在琴键上，黑白相间的琴键如友好的老友，我顿时觉得亲切了。灵烟坐在我身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给我鼓励，我自如地在琴键上挥洒音乐的天赋，原来，我从未被埋没。

我想起因为仅有的一次泡吧经历迷恋了一个风尘女子，她就是欢颜。

那是我从未知晓的世界，我好奇，自以为是爱上了欢颜。固执到宁愿抛弃所有而娶她。所有沉溺的，诱惑的，都在那一刻爆发。父母对我绝望，我的事业一落千丈，欢颜用美色引诱我吸毒，将我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甚至变卖了我的钢琴，那是我吃饭的家当。

门被几个警察推开，他们没有敲门，面无表情地给我铐上手铐，灵烟企图阻止，却知道是没用的，便哀求他们，轻点儿。他手腕上的伤还没有恢复。警察沉重地冲她点头。

我被警察架着离开。不断扭头看她，她站在原地无力地哭泣，穿着白色连衣裙，阳光给她罩上了一个茸茸的相框，像个天使。

被带上囚车的那刻，灵烟风一样地跑出来。她喊我的名字。聂音程。

这一次我没有迷惑，我知道，我就是聂音程，那个犯了错，杀了欢颜的聂音程，那个不管跌到多深的谷底，总会有一个女人爱着的聂音程。

灵烟缓缓地把手臂伸向天空，她强忍着眼泪微笑着对我说，别忘了，那有我们的未来。

我怎么会忘?

那是我15岁时许下的承诺。当我们还是少年时，出于对男女之事的好奇，我自私地占有了灵烟，仅那一次，灵烟便说，聂音程，我要与你一生一世。

我们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有些潮腻，我嘴里衔着一根小草，灵烟的头枕着我的手臂，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我，都是将来触不可及的幸福，而我当时只是一心想敷衍她，便随意指着天空一角说，你看，那是我们的未来。

哪里会有什么未来?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囚车，张爱玲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