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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恰克松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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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土曼的春天

每一天,这个院子里都会迎来一场场语言的风暴。这个院子里堆满了连队里所有的生产资料。在这个季节里,人们开着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有时还会有毛驴车,来到院子里领取犁地、播种需要的化肥和种子,同时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大声地谈论,激烈地交锋。在这样的时刻,总会有一些人选择沉默,也总会有一些人滔滔不绝,就像尘土所能到达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沉默者还是倾诉者,他们的面庞和表情里都深刻岁月、经验以及信仰所能给予的教诲。

院子里有一些风,尘沙便弥漫开来。风沙不大,只有少量的尘土在低空里飞旋,漂浮在人们的脸上和眼睛里,有一些人转过身去,在风和沙的另一面,悄声私语。突然有两个维吾尔族农民在院子里开始争吵,众人的目光随着两个人的语速和手势,不停地移动着。有人会走到中间说上几句,不知道是为了劝架还是偏袒了另一方?只是争吵,看来也并不激烈,肯定有一方作了妥协和让步,事件很快平息了。但是院子里还是没有恢复平静,很快,另一些嘈杂和吆喝应声而起,加上院子里装运肥料和物资的拖拉机来来往往,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嘈杂,并不急于离去,就像一刻都不曾缺席的生活。

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也会觉得,这是一场多么美妙的聚会。这个有着小规模风沙的春天里,在南疆,在皮恰克松地这样的小地方,这些来自民间的维吾尔人的俗世生活,正是这些季节里,一场又一场风沙刮不走的风景。

我总是在想,我们生活在别处的人,过着另外一种决然不同的生活,与这些南疆旷野上春天里的风沙无缘,也与这些在风沙和急迫的春天里,在大地上耕种的人,完全迥异。而每一天,在皮恰克松地,我们不曾舍弃了的人世间的困苦和卑贱,大地一样匍匐的身影,无处不在。所以,我们总是能够遇见或者亲历了这些土地上的奔忙者,分享他们像尘土一样别无选择的生活。在这个热烈、快乐、缓慢而干燥的季节里,一群风尘仆仆的维吾尔族乡亲们,正在从这个小院里出发,赶往尘土飞扬的春天里去。

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每一天的风沙和尘土里,我们都会遇见一些劳动者的面孔。这几天,我们骑着车子在连队的各个地块间穿行,望见一些犁铧和轰隆作响的大型农机在条田里作业,也望见了一些俯身于机械和犁铧间的维吾尔族农民,他们和脚下的土地正在建立的契约关系。

在这些被各种大型农机和现代化设施管制的农田里,我终于遇见了一件东西,一种久违了的古老农具――坎土曼。我见到了一个“羊岗子”(妇女)在地头的林带里,用坎土曼一下一下地挖土,便上前试探性地问道,可以帮你挖一会儿吗?妇女迟疑着,把她手中的坎土曼递给了我。

说是挖土,其实是修补林带,除了美观之外,我想也应该有灌溉的作用吧。我用力地甩开膀子,将路边的土往林带里挖,只甩了几下就受不了。感觉吃力,手腕也有些不舒服,旁边的人看见了,觉得有点好笑,便一把接过去,自由轻松地甩了起来。我感到惭愧,有些对不住这个一直围着头巾的妇女。

其实,我内心里是愧疚的,还有我算不上久远的乡村情怀。在我印象里,这种像是我鲁南乡间“镢头”的坎土曼,用来本应该是得心应手的,没有想到,这看似亲切的农具,已经对我如此疏远了呀。粗粗算来,我离开乡间的时间,竟已经超过了30年。30年间,虽然偶尔也有乡下的生活体验,那毕竟是蜻蜓点水,早已经没有了切身的体味。

是呀,我曾经多么想要奋力地挣脱过一把“镢头”的命运。就像我今天面对一把远在南疆的坎土曼,时空的阻隔,并没有淡化了我记忆深处的故乡之念。哪怕是在今天,我几乎快要忘记了那些乡间的陈年旧事,在一把“镢头”和坎土曼之间,我重新回到到了自己幼年的悲欢往事里去,那些存留在乡间旧影的微微疼痛,因了一把我在南疆的风沙中遇见的坎土曼,而变得愈加清晰和深切。

而我知道,这是一把真实的坎土曼。在另一些散乱的田间,在南疆的荒芜和孤寂里,一把坎土曼的春天,明亮而久远。

柴门

连日大风,沙尘弥漫在连队的条田和房舍之间,沙尘是这个季节里南疆的常客吧。我还是有些担心,刚刚播种的棉花地里,绵延而去的白色薄膜被风撕扯着,一些风干的尘土,在这些白色的“地毯”舞蹈,会带来另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我问连队的李会勇书记,这样的沙尘天气,对刚刚播种的棉花有没有影响?李书记的担心一点也不比我少,他说,保险公司的人已经来看过了,目前影响还不大,再这样下去,损失是不可避免的了。更可怕的还有降温,一场霜冻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起起伏伏的大风,裹挟着一个季节的尘沙,在皮恰克松地的田地和村庄里漫游。似乎,这里的人们和千百年不曾移动的土地一样,早已经习惯了一场又一场春天里的风和沙。我们居住的房间里,虽然每天晚上都会关紧了窗户,可是,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掸去被子上的沙土。我真的有些惊奇,那些细密的沙子,是怎样穿过了夜色的窗台,散落在我被子上的呢?这些没有翅膀,也没有车轮的沙和土,如此细小的尘埃,是在我一场旧梦里到来的吗?我的呼吸和身体里的温热,是怎样被这样一些细密的事物沾染了,而又一无所知?

尘沙才是这些夜晚的搬运工。在时间的黑夜里,我的睡眠如此酣畅。整整一个夜晚,我的身体都在这些黑夜和尘沙里穿行,所以每一个早晨,我都是头顶着这些细密的沙子,呼吸着这些咸腥味的尘土醒来的。有过一些漫长的夜晚,我们逃过了光亮和声音的追踪,我的身体在这些尘土和沙粒里起伏和漂泊。就像我不能看见这些尘沙的踪影,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在他乡的酣眠,一场梦有多么远,你一生路途就会有多么遥远。

我还不能看见的是,这些沉睡的大地是在哪一刻,从尘土里醒来的?还有这些被大片的条田和尘土围拢着的村庄里,维吾尔人的早晨总是见不到炊烟升起,他们的生活里第一件事情,或者整个早晨都是在庭扫中度过的吧。在整个南疆大地上,尘土一次次铺满了一座庭院,又一次次被扫出门外。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个早晨的庭院里,都陷入一场和尘土的恩怨而纠缠不休。尘土包裹着我们的一生,无论你曾经希望怎样的摆脱和洁净自己的身体,在我们的身心里,这一世的尘埃,何曾有过一刻的离别?

所以这个早晨的每一粒尘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到来,或者离去。那些新鲜的往事,也曾在一个夜晚的迁徙中,梦碎天涯。没有人可以告诉你,在尘土弥漫的南疆之上,哪一些尘土是我们离散的亲人。就像这些低矮的柴门上,泛着陈旧的光芒,她从岁月的深处一点点褪尽了芳华,干裂、腐朽、消磨一空的时光,在一户人家的柴门上一览无余。

我并不能经由一扇柴门的陈旧和光鲜,来推定一户人家的日月和光景,但我愿意停下脚步,为一些古老的时光祈祷。这些用树枝、铁丝,或者细小的绳索攀结而成的柴门上,除了锈迹斑斑的时光,你看不见这个外部世界飞速跃进的大时代里,文明的瘢痕。我多么愿意想象,这些简单的柴门里,隐匿着一位古代居士,而不是为一日三餐的温饱而奔忙着的人们。他生活的背景,应该是长江以南的某一处田亩和山居间,时光也应该是遥远的,至少应该是魏晋时代吧。剔除了战争、兵役、赋税和漫无目的漂泊生涯,有过一些厌倦的尘世经验,还有故乡的割舍,亲人的离别,你一个人在远方的所有可能。

而这是皮恰克松地的春天里,被时光镀亮的一扇柴门。在尘土扑面和一场又一场大风里,时间早已经将我们置身于荒芜的当代。我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在如此贫困的生活境遇里,我曾经幻觉过的一些诗意和回想,在此刻,她同我曾经的故乡一样遥不可及。这一扇孤独的柴门,回避了一个早晨的阳光和尘土,在如此安静的春天里,她只是一扇门,朝向春暖花开的大地,一院子的寂寞,无从寻找了。

好在,一切温暖、明媚的记忆都不曾离开这扇柴门依居的小巷太过久远。我们荒疏的生命、莫名的前程,离开一扇柴门洞开的小院,何其遥远?

小院光景

大风刮了几天呢?风停了,温度也开始降了下来。但我知道这些春天里的“寒凉”是短暂的,因为一天比一天绿起来的村庄和大地告诉我,皮恰克松地春日的阳光,正踏着整个南疆平原的节奏,向着无垠而广阔的季节深处,倾泻而来。

去农户家里走访,要求连不漏户,户不漏人。这样近乎严苛的要求,对初来乍到的工作组来说,几乎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的任务是随同连队协警奴尔・买买提、阿里木和团综治办的小刘,去一二排家访。一二排就是原来的老十连,后来合并到八连来的,距离连部和我们工作组的驻地还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所以一大早,我就骑着电动车跟着前面的几辆摩托车出发了。

在八连,不管有钱没钱,小伙子们都必须拥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就像每个小伙子都有自己心仪的姑娘一样,小伙子们都会把自己的摩托车擦得锃亮,在早晨的阳光里,晃动着明亮的光影,一闪而过,多么像一抹青春的霞光,在这些大地的沉睡和黎明间穿过。只有我的电动车灰头土脸,像是一个还没有睡醒的老汉,紧跟在小伙子们后面,匆忙而又笨拙地“飞驰”着。

我的车技和这些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水平。看着前面的三辆摩托车,以飙车的速度一溜烟不见了,尽管我的车技不行,不敢将车子骑得太快,但也不敢落下太远的距离,只有硬着头皮加速,遥遥地跟在后面,总算没有被甩得太远。好在早晨的乡间公路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和车辆,我飙车的速度和胆子也就大了许多。在这样的时刻,我体会并享受着“飞翔”的感觉,有一些霞光扑面,有一些风的翅膀,在我坚硬的脸上一次次折断。

“飞翔”在大地和乡村的中心,一个人,我想放一声呼号,多么盛大的寂寞和孤单,在远途上,我的自我放逐也依然是如此艰难。我所能拥有的这样短暂的、晨光里的飞翔,那么多命运里的秘密苦难,也一同放逐吗?并不是快乐在这一刻填满了我的心胸,只是我想象着这些沉静的土地上,这些明亮的阳光和无处不在的风呀,足以清空我内心多年的堆积,那些块垒和陈旧的记忆,她们飞,和奔驰的速度,比得上三十年来,我一个人,罪恶般的深重和污垢。多一些明亮的色彩,多一些风,在春天里飞扬;多一些辽阔和大地的起伏吧,我的身体和你们一起漂浮,我的灵魂,和你们一起飞翔!

老十连一二排的农户,基本上分布在一条马路的两边,这也是八连经由此处到达团部的另一条重要通道。我们的车子,依次停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查访和登记,一直都是团里下来的综治办小刘在做,我得以余下更多的时间来细心观察,这些隐匿在乡间的维吾尔族人家,深宅大院或者低门矮户,贫穷或者富裕的人家里,都有自己古老的传续和生活法则。土墙小院,骨瘦柴门,羊圈和鸡舍的零落草堆上,遍布着时光的痕迹,也印证着生存者的坚韧和执著。似乎,一切都是陈旧的,又都是鲜活的。泥地上的阳光,早晨里醒来的面庞,你没有理由怀疑,多么逼仄的生活都无法驱除我们要活着,或者要活下去的坚定念想。

我们推开吾买尔家院门的时候,一个早晨的阳光刚好铺满了这个小院。吾买尔的老婆已经把院子里打扫了一遍,我看见了一些新鲜的尘土,满地滚着的水珠,两棵杏树的花期已过,绿叶摇晃着一树的阳光,没有风,也仿佛整个小院里都在哗哗作响呢。这是早晨里阳光的声音吗?我来不及细听,只被这越发明亮的光影迷惑着,无法分辨得清楚这些寂静的声音,到底来自哪一个方向。

即使这个院子已经变得非常陈旧了,我也觉得她是如此的清新。在吾买尔家的这个小院里,柴草看上去是去年或者更早的堆积了,那些羊圈还是牛舍的木栅栏上,像是时光的锈;残破的缝隙里敞开着贫穷所不能达到的物质的光芒。我不知道这一院子的洁净和光亮,是因为这个春天的早晨,还是因为这一家人蹲守在漫长的贫穷里,却依然安静如初的缘故呢?

有时候,我们无法遵从于自己内心的声音,在世界的远处张望着。所谓天涯长路,我们都是这世界的过客。可是,我们总是会在遥远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遇见这些贫穷的坚守者,倾听内心的声音,馈赠给这个世界一世的清贫和洁净。多么荒芜的远途,贫瘠里的生长,总是如此撼人心魄。

“南疆春暖,巴楚风高。”是我几天前涂鸦的一篇书法作品,而接下来的几天里,昏天黑地的一场大风,让我的这几个字,变得单薄和模糊不清了。与多年来的书斋生活相比,我更倾心于南疆这些粗粝、缓慢和阔大的乡村背景。即使我的内心依然是浑浊的,我也愿意在这些寂静无边的大地上漫游或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