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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尝试从现代性的颜面角度重新考察中国现代审美主义问题。“现代性”的“颜面”问题本来是美国学者马太·卡林奈斯库(Matei Calinescu)在《现代性的五副颜面》(Five Faces of Modernity, 1987)中提出来的,属于有关现代性的审美艺术表现或审美现代性的具体呈现面貌的一种隐喻性表述。我这里用“颜面”而不是通常的“面孔”去翻译英文face,是想尽力贴近审美现代性所与之不可分离的颜色、形体、声音等艺术形式特征。颜面决不只是固定不变的或唯一的,而是可以时常涂抹的和变换的,在不同场合亮出不同的风韵。这部着作勾勒出西方现代性在审美表现上的五副颜面:现代主义、先锋主义、颓废、媚俗和后现代主义。卡林奈斯库认识到,审美现代性标志着“一个重要的文化转变,即从一种由来已久的永恒性美学转变到一种瞬时性与内在性美学,前者是基于对不变的、超验的美的理想的信念,后者的核心价值观念是变化和新奇”。[1]卡林奈斯库的研究可以启发我们思考中国现代性的颜面问题。但困难不在于能否从中国现代艺术中找出与卡氏所论述的五副颜面相对应的现象,而在于找到这些对应物后如何加以甄别:中国的相似现象与西方的原生物是否就是一回事?我不想直接套用卡林奈斯库的“五副颜面”说,而是宁愿在沿用“现代性的颜面”说并参照“五副颜面”说的同时,主要从中国现代性语境出发,着力寻找那些能够呈现中国现代性的具体状况及其微妙方面的审美现代性因素。也就是说,我将在现代性颜面名义下集中寻觅并展示现代艺术中专属于中国审美现代性的那些独特因素。我的做法是在历时态和共时态相结合的意义上寻找到属于中国现代性的那些特有的颜面。我的脑海里渐次浮现出这样几副颜面:革命主义、审美主义、文化主义、先锋主义等。[2]这里谨对其中的审美主义作初步讨论,重点在于把握中国审美主义变体的具体情形及其独特特征。
一、中国审美主义及其欧洲源头
审美主义能称得上中国现代性的一副颜面吗?审美主义,是英文词aestheticism的汉译,在长时间里曾被译作“唯美主义”。而一谈到“唯美主义”,稍有历史记忆的人都会知道,这向来是被视为资产阶级的崇尚“为艺术而艺术”的颓废思潮加以否定和清算的。现在改译为“审美主义”,这本身就表明了一种越出以往学术偏见而予以重新反思的立场。[3]审美主义是19世纪后期在英法等国曾一度兴盛的艺术思潮之一,它的主要代表有英国的王尔德(Oscar Wilder)和佩特(Walter Pater)、法国的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等。从20世纪初年起,审美主义及“为艺术而艺术”口号就介绍到中国,引发持续不断的争论,产生过这样那样的深远影响。[4]据研究,“周作人是第一个把唯美主义者王尔德介绍到中国来的,他也是最早推祟佩特‘刹那主义’的人之一。
周作人1909年翻译出版王尔德的《安乐王子》(收人《域外小说集》), 1922年在《晨报副镌》上开辟‘自己的园地’专栏宣扬‘独立的艺术美’,最终在小品文中实践其唯美主义理想”。同时,更为重要的是,“周作人不仅把唯美主义当作艺术理想,更把它付诸生活实践,使之贯穿于自己生命力中的方方面面,最终发展成为一种‘生活之艺术’。[5]其实,不仅周作人个人,甚至推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其他人,也都曾心仪王尔德及其审美主义信条。在1915年11月出刊的《青年杂志》(即《新青年》前身)第1卷第3号封面上,就赫然登载王尔德的肖像。[6]激进的革命的文化启蒙刊物竟然以审美主义者王尔德为供师法之偶像,这不能不使人产生联想:“五四”新文化或多或少与审美主义相关。在“五四”青年对艺术的社会动员力量的想象中,不无道理地回荡着审美主义特有的以艺术改造人生与社会的幽灵。确实,审美主义是中国审美现代性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副颜面。审美现代性中的革命主义原理其实就内含着审美主义的前提:由于美的艺术可以改造生活丑、成为生活美的典范,因而艺术革命才是合理的。
然而,从中国审美主义的具体情形角度回望其西方源头,审美主义在欧洲其实可以有更为宽泛的内涵:不仅狭义地指以王尔德为代表的19世纪后期英法审美主义思潮,已如上述,而且也可广义地涉及18世纪末至19世纪前期德国古典美学思潮。这样,审美主义在西方可以有广狭两义。广义的德国式审美主义,可以称思辨式审美主义,注重从思辨角度高扬审美旗帜,主张审美与艺术是文化的最高原则、以审美去改造现有的衰败的文化。其代表主要是一批哲学家,如康德、席勒、黑格尔、谢林等。席勒认为,在“审美王国”里,“审美的创造冲动给人卸去了一切关系的枷锁,使人摆脱了一切称之为强制的东西,不论这些东西是物质的,还是道德的”[7],“惟独美的沟通能使社会统一,因为它是同所有成员的共同点发生关系的”[8]。
而狭义的审美主义在中国常被称为“唯美主义”,可以称日常式审美主义,在承认德国思辨式审美主义原则前提下,进而着重让这种原则从思辨王国沉落为现实生活行为:突出艺术本身的自为性,提出“为艺术而艺术”原则,并且身体力行地追求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或艺术化。其代表人物王尔德、佩特和戈蒂耶等都是艺术家,并在艺术创造中追求美化和日常行为上追求艺术化。
无论是广义的思辨式审美主义、还是狭义的日常式审美主义,其共同点是把审美当做文化的最高原则和解决文化问题的绝对中介,并幻想以审美与艺术去改造现实社会,从而洋溢着一种审美乌托邦精神。在中国,审美主义的具体存在形态多种多样,但不难从中瞥见上述欧洲双重源头即日常式审美主义和思辨式审美主义的影响踪迹。
以王尔德为代表的日常式审美主义曾给予周作人、郭沫若、田汉等以深刻的影响。周作人早期心仪日本茶道那种“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生活方式,即“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9]更重要的是他像王尔德那样身体力行地寻求人生的艺术化:“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10]这里的日常吃喝玩乐都以审美主义的高雅名义进行。
与此不同,来自德国源头的思辨式审美主义则容易偏于思辨层面的美化和精神生活的艺术化。例如王国维对于康德、叔本华和尼采的推崇与阐发。而宗白华对17岁时在青岛和上海生活的回忆则尤其能说明这种思辨审美主义特点:“青岛的半年没读过一首诗,没有写过一首诗,然而那生活却是诗,是我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11]审美主义在这里表现为生活的诗化:“青年的心襟时时像春天的天空,晴朗愉快,没有一点尘滓,俯瞰着波涛万状的大海,而自守着明爽的天真。那年夏天我从青岛回到上海,住在我的外祖父方老诗人家里。每天早晨在小花园里,听老人高声唱诗,声调沉郁苍凉,非常动人,我偷偷一看,是一部《剑南诗钞》,于是我跑到书店里也买了一部回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翻读诗集,但是没有读多少就丢开了。那时的心情,还不宜读放翁的诗。秋天我进了上海同济,同房间里一位朋友,很信佛,常常盘坐在床上朗诵《华严经》。音调高朗清远有出世之概,我很感动。我欢喜躺在床上膜目静听他歌唱的词句,《华严经》词句的优美,引起我读它的兴趣。那庄严伟大的佛理境界投合我心里潜在的哲学冥想。我对哲学的研究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里的思辨审美主义导向了“哲学冥思”,“庄子、康德、叔本华、歌德相继地在我的心灵的天空出现,每一个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是我那时的口号”。在青年宗白华内心里,中西哲人之间似乎是没有界限的,可以豁然化通。“有一天我在书店里偶然买了一部日本版的小字的王、孟诗集,回来翻阅一过,心里有无限的喜悦。他们的诗境,正合我的情味,尤其是王摩诘的清丽淡远,很投我那时的癖好。他的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常常挂在我的口边,尤在我独自一人
散步于同济附近田野的时候。”[12]浪漫诗人宗白华人生的艺术化决不涉及周作人那种日常吃喝玩乐,而是表现为个人内在精神生活的诗化。这里提及的“高朗清远”、“出世”、“瞑目静听”、“佛理境界”、“哲学冥想”、“清丽淡远”等术语,和《剑南诗钞》、《华严经》、庄子、康德、叔本华、歌德、王摩洁等中外人物及其作品,显然都远离日常式审美主义而贴近思辨式审美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