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和他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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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明】原名梁贻明，壮族，生于清远市连山。佛山青年文学院副院长。曾在《诗刊》、《散文诗刊》、《作品》、《广州文艺》、《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等作品。
一
唐歌的牛是头小母牛，很温顺，像驯得很熟的狗，谁抚摸它都不恼。唐歌的牛也很好认，额上有一小撮白毛。寨子里的水牛都黑不溜秋的，独独唐歌的牛额上有一小撮白毛。这让唐歌很自豪，常拿来向我们炫耀，好像这撮白毛能给唐歌添来天大运气似的。
唐爷爷跟原来的老牛感情很深，后来老牛病死了，留下了小母牛。寨里人说，唐爷爷有三个孙子，一个是唐歌，一个是唐歌的妹妹唐雨，另一个就是小母牛。对此唐歌不服气，小母牛怎么能跟我比呢？可每天看着爷爷伺候小母牛那么用心，唐歌就服了。唐歌不怪唐爷爷，因为唐歌也无比喜欢这头小母牛，一放学，就屁颠屁颠地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放牛去。
随着唐歌日渐长大，我们发觉，唐歌对他的牛的喜爱比他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每逢过节，我们壮族人家喜欢用大竹叶子，或者芒叶子裹粽子，做糍粑。唐歌总第一个把粽子、糍粑拿给小母牛吃。粽子、糍粑是人吃的，怎么给牛吃呢？寨里人都笑话，说，哟，唐歌，你可真疼你的牛妹妹，拿粽子、糍粑给它吃。
寨里人这么说，不仅是因为唐爷爷把小母牛当孙子，更因为是唐歌私下里给小母牛起了个小名，叫小白，说小白就是他的妹妹。唐雨马上撅着嘴抗议，说我可不愿做一头小母牛。唐雨噘着嘴巴的样子又可笑又可爱，我们都乐得大笑。唐歌却根本不把唐雨的抗议放在心上，每天一放学就说，噢，回去放小白去。
母牛怀孕那阵子，唐歌更兴奋得像小，整天牵着牛在我们面前炫耀，好像整个寨子里只有他才有一头怀孕的母牛。我们放牛，把牛赶到河滩就任它们自由游荡、吃草。我们就爬上树上，一边看牛的动静，一边悠然自得地掏鸟窝，粘知了……逍遥得很。唐歌呢，生怕饿坏了它。整天牵着他的母牛，寻找草最嫩的地方，我们曾让他也像我们一样把牛放在河滩上，跟我们玩闹。唐歌把头一扭，说不行，爷爷说过，母牛万一摔跤，会流产的。
唐歌眼里只有他的母牛，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小伙伴，这让我们感到失落。幸好有唐雨。唐雨是我们的小尾巴，我们去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们原本挺烦她的，一个小妞跟着 我们一群男孩儿玩，算什么回事嘛？有一回，我们看到唐歌恐吓唐雨，不许唐雨跟我们玩，我们偏就接纳了唐雨。我们的理由是，唐歌不许唐雨跟我们玩，我们偏就让唐雨跟着。我们就是要灭灭唐歌的威风，谁叫他眼里只有那只母牛呢？
后来我们发现，唐雨是我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小妞，这个世道就变了，变得我们屁颠屁颠地围着唐雨转，逗她玩，找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可惜好景不长，唐雨就跟着她的母亲到城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为此很是感伤过一阵子。为了能常打听到唐雨的消息，我们才又讨好唐歌了。
二
可谁曾想到，唐歌那头生了小牛仔才三个月的母牛突然不见了。唐歌哭丧着脸跟我们叙述了那天早上的情形。
那天清晨，唐歌提着那桶头晚熬好的粥去牛圈喂牛――唐爷爷已经八十多岁，提不动那么沉的一桶粥，在我们垴坳寨子，十三岁的孩儿最多帮忙放放牛，喂喂鸡什么的。但唐歌家里除了一个八十多岁的整天吭吭咳嗽的爷爷，就剩下那个只管屁颠屁颠跟我们混在一起的妹妹唐雨，家里那么多的活儿他不干谁干？
深秋的清晨到处都是霜的痕迹：一厢厢的黑瓦房变成了白瓦房，柴垛上毛茸茸的，如卧着一堆绵羊，路上牲畜的粪便也成了小白帽，收割了不久田里只要有水，都结满了晶莹透亮的冰块。牛圈在村口五百米外。每天一早唐歌走进牛圈大门，各个圈子里的牛便都把头伸出，向着唐歌哞哞地叫。唐歌提着一大桶稀粥走到自家的牛圈，里面只剩下那头三个月大的牛仔。唐歌脑子“轰”地一下，他呆愣了好久，才意识到母牛不见了。
唐歌回到院子里，唐爷爷正在抛撒着谷子喂鸡，五六只鸡咕咕咕围着唐爷爷欢呼。
唐歌大声地说，爷爷，牛不见哩。
唐爷爷耳朵有点背，没听清。
我们的母牛不见了！唐歌又大声说一遍。唐爷爷“啊呀”一下，手中装喂鸡谷物的木瓢子“咣当”往地上一摔，颤悠着身子往牛圈方向跑。
丢牛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垴坳寨子，牛圈里围了一圈人。唐歌看着只剩下小牛仔的牛圈，这才呜呜地哭起来。
唐爷爷吼道，嚎什么呢，死人啦？
唐歌顿时禁了哭，嘴上却不饶人，嘟囔道，母牛不见了……
唐爷爷说，牛不见哭有什么用，找去。
我们整个垴坳寨子的人都出动了。那天刚好是周末，一直很安静的寨子变得热闹得不得了。老人小孩都像乌鸦一般聚集在臭气熏天的牛圈外的田地上。那种阵势，好像找的是寨子里丢失的一个人。
有人去报了警，有人在附近河滩野地找，有人到山上找……但谁也没有发现唐歌的牛的踪影。那晚，唐爷爷咳得更厉害了，整个晚上都听到他的咳嗽声。
人们找了几天也没有牛的消息，气氛就塌下来了。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骂偷牛的人，最后干脆对唐爷爷说，这牛寻不到了，破财挡灾吧。
三
我们的梦想是什么，就是像父母一样到城里去。
我们整天盼着快点长大，长到十六七岁就像大人一样拍拍屁股溜到城里去享福。那遥远的城里，在我们脑子里就是天堂，就是我未来要去的地方。到时候，什么垴坳寨子，什么山呀，田呀，猪呀牛呀，放它们的屁去。
唐歌与我们不同，他说他可不想到城里去。他喜欢跟在一群牛的后面，徜徉在我们垴坳寨子跟前的河滩上，或者坐在石块上，优哉游哉地放牧他的牛……
唐歌为什么不想到城里去？我们一致认为原因与他的父亲有关。几年前，唐歌的父亲放一把火，把他自个儿和唐爷爷的老房子烧了。他自己他烧成焦炭。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烧自己的房子？除非是疯子。的确，唐歌的父亲是个疯子，是搅得垴坳寨子鸡犬不宁的，弄得唐歌家破人亡的疯子。
唐歌父亲去城里打工，被送回来时就已经疯了。别人去城里打工，打回来了一小叠一小叠的钱。唐歌的父亲却成了可怕的疯子。唐歌的父亲为什么得了如此可怕的病？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垴坳寨子流传着几个版本：说是他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从楼上掉下来摔伤了脑子。说他老板欠他的钱，他去 讨钱的时候被老板雇人打了一顿，打坏了脑子……
唐歌的父亲一直被铁链铐着，关在一间小房子里。为什么关起来？他总觉得有人会害他，追打他，因而无论见到什么人，他都会拿石头掷，拿棍子追打反击。有一天夜里，他竟然拿着一把斧头闯进唐歌爷爷的房间里。幸好发现得快，唐爷爷才得以幸存。这么危险的一个疯子不关起来还得了。
唐歌的房子是典型的黄泥砖黑瓦房，中间一厅，两侧是厢房，院子两边再砌两间小房，其中一间做厨房，另一间当杂物房。唐歌的父亲就关在杂物房里。那时候，我们因好奇而到唐歌家去探究竟，一靠近那个小杂房，里面就“咿咿啊啊”地乱吼一通，吓得我们不敢靠近。唐歌和唐雨则习以为常，从容地从那门上开的小口递东西进去给他父亲吃。
谁也想不到，有一天唐歌的父亲竟然将那间杂物房点燃了，冲天的火光将唐歌的房子变成个大火炉。那是我见过的属于我们垴坳寨子最热闹的一天。镇政府、乡政府都来了人，邻近各村都有人来，围在唐歌院子前面，黑压压一片，大多是留守在寨子里的老爷爷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拿着瓢，提着桶，慌乱地叫嚷着……等火扑灭，唐歌的房子只剩下一半。幸好那时唐歌和爷爷在河滩那边放牛，唐雨和我们在外面疯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唐歌的疯子父亲就这样消失了。唐歌的母亲从城里回来，脸上看不出多少的悲伤。几天后，唐歌的母亲又走了。我们问过唐歌唐雨为什么他们的母亲那么快就回城里去。唐歌、唐雨都不作声，也许他们俩也弄不懂这个问题。后来听寨里人的议论，我才了解个大概：唐歌母亲是外省人，她和唐歌父亲没结婚就在一起，生下了唐歌和唐雨。唐歌的父亲疯了以后，她极少回来。
此后，唐歌又开始有事没事地凑过来跟我们热乎：我们挖田鼠，他帮撬石头；我们焙番薯，他拾柴火……不知他图的是什么？说实在话，要不是因为唐雨的关系，我们还是不愿意跟唐歌玩。
那时候，唐雨已经变成我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小妞，唱起歌来又脆又亮。我们越来越喜欢唐雨，捉了知了，掏了鸟蛋，焙了番薯，第一个交给她……唐雨每一次接过我们的小礼物，都兴奋异常，又蹦又跳的，让我们特别荣耀。
一年以后的一天，唐歌的母亲又回来了，穿红戴绿的。第二天唐歌无比伤心地说，唐雨要跟他母亲到城里去了。我们吃了一惊，唐雨要到城里去，这可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我们看到唐歌脸上的泪水，才明白这阵子唐歌为什么那么喜欢跟我们凑在一起。他是想多跟唐雨在一起。
我们问唐歌为什么他妈妈带唐雨走，而不带他走。唐歌说，我不愿意，唐雨愿意。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们有点气急败坏。要是唐歌愿意，唐雨就有希望留下的。我们多么希望留下唐雨……
唐歌说，唐雨还小，照顾不了自己，更照顾不了爷爷和家里的母牛。唐歌说得是道理。唐雨自己也照顾不好，哪儿懂得照顾家？只有唐歌这傻蛋，才能够照顾他爷爷，他的牛。
我们对唐歌又鄙视，又同情。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只要一挥手，就到远方的那个城市，永远留在那里了，多好的事。可他唐歌呢，宁愿留在家里吃苦，也不肯去城里……
唐雨跟着她妈妈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听唐歌说，他的母亲在城里又嫁了人。这么说来，唐雨再不会回来啦。这让我们又失落了一阵子。
四
唐爷爷为了寻他的牛摔伤了。我奶奶去探望回来后直叹气：唉，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摔成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唐歌怎么办？奶奶的唠叨中，我得知唐爷爷摔伤的程度：双腿瘫痪，不能动，意味着整个人只能躺在床上。
那天绝望无比的唐歌爷爷又到镇里的派出所问情况，出事的地方是唐爷爷回来的路上一个三四十米高的土崖。唐爷爷走到这儿，忽然感觉下身一阵憋涨，便解开裤子朝土崖下扫射，发现了崖下树丛动了几下，原来是一头牛，头上有一团白，像极他的母牛。唐爷爷便赶紧收了裤头，往崖下爬，哪想到土崖松软的崖石“哗啦”地崩塌，整个人就滚了下去。唐爷爷醒过来后，挣扎了几下，感觉双腿一点反应都没有，下半身几乎无法动弹。眼看天就要暗下来，要是瘫在这儿，恐怕今夜都难熬了，唐爷爷咬咬牙，决定就是爬也要爬回寨子去。
从山崖下爬到路上对于那一刻的唐爷爷多么艰难，只有两只手能动，而且伤口钻心痛。唐爷爷爬到了崖上，已经是入夜时分，暮色迷蒙，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下半身的疼痛像锯子一般撕裂着他。唐爷爷忍痛爬出大约一里地，才终于被一个邻村人发现……
此后，唐歌每天放学后多了个任务，屎屎尿尿地侍候他的爷爷，根本抽不出空跟我们玩。我们每天看见唐歌忙里忙外，故意逗他：
唐歌，我们发现了一个老鼠窝，好大呀。
唐歌，今儿我去河滩那边焙番薯你去不去？
唐歌，明天我们上山放夹子逮野兔，你去不去？
唐歌一一摇头。他闲不下来。
有一天我们看见唐歌在村口的石板上呜呜地哭。我们吓了一跳，以为唐爷爷死了。一问才知道唐爷爷没死，只不过是伺候那么久唐爷爷还躺在床上没见好，唐歌担心过度。
不知为什么，我们几个小伙伴第一次在唐歌面前沉默了下来。唐歌的哭声深深地感染了我们。唐歌父亲被火烧死那会儿，他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这一回，为什么让他如此伤心呢？
要是他爷爷死了，他就没有亲人了。我的一个伙伴说。
是啊，他爷爷一死，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他可以去城里找他的妈妈呀！另一个伙伴说。
可是，他妈妈跟别人结婚了。我也嘟囔上了一句。
……寨子里的老人们凑了些钱让唐歌将爷爷送医院去。可唐爷爷死活也不肯去医院。老人们说，你就别再那么执拗了。你要不治好身子，唐歌怎么办？
可任凭人们怎么劝，唐爷爷仍然不肯去看病。
唐爷爷说，这钱不能用，得留着给唐歌读书。
唐歌说，爷爷，你不去医院看病会死的。你死了我还怎么读书？
唐爷爷说，唐歌，你得听我的话，要好好读书，读了书才有出息。
大家看着唐爷爷苍白的脸，明白唐爷爷的心思，只能叹气。是啊，看好唐爷爷的病要很多钱。唐歌那么小，赚不了钱，哪来的钱给唐爷爷看病呢？
唐爷爷的病不见好，烦闷的唐歌有事没事地到牛圈里看他的牛犊，给牛犊捉虱子，喂吃，多铺些禾草。小牛犊倒争气，竟也活得好好的。小牛犊成了唐歌最好的伙伴，唐歌的小亲人。
听说唐歌常跟他的牛犊说悄悄话，我们就悄悄尾随唐歌看个究竟。那天，我们果然听到唐歌在他的牛圈叽里呱啦地说话：小牛啊，你快点长大吧。你长大了，爷爷看见你就会开心，他的病也就好了。你要是不快点长大，爷爷死了，你和我都不知怎么办好。
我们听着唐歌说话，心里又一阵难受。我们来到唐歌跟前，唐歌忧伤地看着我们说，小牛犊太小，怕爷爷是等不得它长大。要是能找到小白就好了，小白是爷爷的命根，找到小白，爷爷肯定会好过来的。
走出牛圈，不知谁提议我们帮唐歌找小白。可那只叫小白的母牛已经失踪两个多月，哪儿找去？
我们帮唐歌做些什么也好。那个伙伴又说。
我们能帮唐歌做些什么？我跟奶奶说了我们的想法。奶奶一把搂我在怀里，夸道：你们几个小屁孩，长大了。做人就该这样……奶奶想了想又说，唐歌这孩子太苦了，没爹没娘，还要照顾爷爷。你们有空去帮他爷爷揉揉腿脚，擦擦药酒，说不定他爷爷会好的。
于是我们每天抽空到唐歌家里，帮唐爷爷涂抹药酒，揉揉捏捏他麻木的手和腿，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我们盼望着，唐爷爷能重新下床，响亮着他的咳嗽走在寨巷中。
五
年关将近，在城里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垴坳寨子渐渐地变得热闹起来。父亲和母亲捎信说将在大年三十前回来，这让我无比兴奋。
每一次父母亲回来，便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父母亲会带回我新年穿的衣裳，带回好多好吃的东西，好比巧克力，饼干，奶糖……关键是，带回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哦，整整一年没见过父母了。除了他们偶尔寄回来的信和钱，一年时间里我根本得不到他们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的一点儿信息。我多想念他们。
为了迎接新年到来，迎接父母的归来，一大早，我就和奶奶在家里忙碌地搞大扫除。我正忙打扫院子，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喊奶奶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差点吓晕过去：只见唐爷爷趴在地上，艰难地向我家爬过来。那条小巷的石板上，擦出一道殷殷的血迹。我大叫一声：奶奶，奶奶，快来呀……
奶奶看到这一幕，手中的笤帚啪嗒掉落下来。我和奶奶连忙将唐爷爷扶起。唐爷爷喘着气说唐歌昨晚到镇里买年货现在还没有回来。
原来，昨日唐爷爷让唐歌办年货。唐歌说乡上的东西贵好多，镇里的便宜。唐爷爷不让唐歌到镇里，说那么远，还要翻过高高的老鸦界，一去一回得整整一日哩，你一个小屁孩儿怎么去？唐歌说，爷爷，你别小看我行不？我长大了，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的。
唐歌肯定不顾爷爷的反对到镇里去了。可是就是到镇里昨晚也该回来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呢？
唐歌的事再一次惊动了寨里人。寨里大大小小分成两批人，一批沿着乡里的路找，一批沿镇里的路寻。傍晚时 分，终于找到了唐歌。唐歌给关在镇派出所里，原因是偷牛，被人逮住了。
原来昨日唐歌果然不顾唐爷爷的反对去镇里办年货。唐歌办完了年货用棍子扛在肩上晃悠悠地往回赶，就在要进山的那一瞬间，唐歌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对面山坡上一块荒地里有一头母牛。那母牛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了唐歌。那母牛刚好转过头来，唐歌便看到了那额头上的一小块白毛。唐歌的心噗噗地跳了几下，他向那牛唤了一声，那牛竟也向他哞哞地叫几声。唐歌几乎发狂，便爬上那个山坡，上前抚摸那头母牛。母牛竟不躲开，让唐歌轻轻地抚摸。唐歌想，小白不正是喜欢自己抚摸它，给它瘙痒吗？唐歌越看越觉得这母牛像他的小白，禁不住说，小白呀，你认得我吗？
那母牛依然站立不动，让唐歌抚摸。
唐歌说，小白，你跑到这里享福来了，让我找得好苦呀！为了找你，爷爷摔了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你可是爷爷的命根呀。现在好了，找到了你，爷爷的病也会很快好的……
六
过了元宵，寨子里的青壮年又呼啦啦地飞走了。垴坳寨子像一个瓶子，里面的空气似乎又一次被抽空，整个山坳变得空空荡荡的。没多久，唐爷爷终于也走了，搬到离垴坳寨子不远的一片山坡上去住。我们垴坳寨子里好多老人，一死了就住在那片山坡上。那是一个很美的山坡，清明节一到，满山坡都是红艳艳的映山红。
我们寨子的风俗，老人过世时，小孩是不给去看的。因而那天唐歌究竟怎么样的伤心，我们不得而知。
但让我们意外的是，唐歌好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唐爷爷住进那片山坡后的第二天，唐歌就回学校读书了，放学以后，依然牵着他的小牛到河滩上放养。偶尔有空的时候，他也会跟我们去挖一挖田鼠什么的。
唐歌死了父亲，又死了爷爷，他的家里我们都不敢去。我们不知道，唐歌一个人住在他的房子里害怕不害怕，问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后来我们才知道，唐歌把小牛仔牵回他家里去。难怪唐歌不害怕，原来有小牛仔陪着。
这个小疯子，竟然和一头畜牲住在一起。村里人为此都笑话。
我奶奶没笑话，每次看着唐歌牵着小牛走在巷道的身影，摇头叹息：唐歌这孩子，可怜哩。他怎么不到城里找他妈妈去？
唐歌为什么不到城里找他妈妈去。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他妈妈和唐雨回来了，他为什么不跟着她们走。我拿奶奶的话问唐歌，他烦恼地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永远也不知道我妈的难处。唐歌的妈妈嫁给城里人了还有什么难处？我们想象不出来。我们只听人说，那城里挣钱容易，捡垃圾也能挣大把的钱。但唐歌既然这样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反正他唐歌愿意一个人生活在垴坳寨子里，关我们什么事？
春去夏来，雨水多起来。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阳光灿烂，一到下午就可能瓢泼大雨，山洪倾泻。有一天，我正在上课，唐歌的班主任来找我，问我唐歌怎么没上学。唐歌没来上学吗？我一点都没在意，因为唐歌忙，每天都是最后才到学校的。中午放 学，我们回到垴坳寨子，唐歌的房门紧锁。我问奶奶有没见到唐歌，奶奶摇摇头，我们问了好多老人，都说没见到唐歌。
第二天我才知道，有人在河的下游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唐歌的那头小牛。前天的一场洪水将唐歌的小牛冲走了。可是唐歌呢？没有人找到他的踪影。
唐歌就这样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可我们这些小伙伴一直相信他还活着。我们想，他肯定是到城里赚钱去了。――他得赚钱买牛。有了牛，他才能安心地在垴坳寨子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