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惟一有过的拥抱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惟一有过的拥抱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陈奕迅有一首歌叫《单车》,他唱道:怀念单车给你我,惟一有过拥抱。这首歌是他唱给父亲听的,所以格外动情。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儿子正趴在我后背上,使劲儿伸着脖子,用他柔嫩的小脸蹭我的胡茬子,咯咯笑个不停。三十多年,我不曾跟父亲这般亲密过,就如同那歌词所说,惟一的一次拥抱,是在单车上。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那个年代,离婚还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还记得跟妈妈离开的时候,坐的是一辆蓝色的小卡车,车子开得又慢又颠,我扭过身,从车斗里的家具和行李缝中看着父亲慢慢变小的脸。但是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讨厌他。父亲和母亲的吵架,永远是一种模式。母亲牙尖嘴利,咄咄紧逼;父亲不会说话,脸涨得通红,眉根一颤一颤地抖着,连头发都仿佛变得僵硬起来。急了,便摔东西。离婚前为了争抚养权的那次吵架,他真的急疯了,我挡在他面前,他看也没看就把我扔了出去。后来他蹲在我面前,抖着嘴唇刚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就抓过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还是跟了母亲,因为法院派来的调解员问我,爸爸对你好不好?我脖子一梗,说:“他打我。”当时他就站在我旁边,被我咬破的地方刚结疤,我瞪着那圈疤痕,就是不肯抬头看他的脸。

母亲很忙,我就很寂寞。因为担心小孩子不知深浅会出危险,所以我只能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其他孩子拿着棍子组兵团。我也曾经自己削了一根棍子,对着家具作了几天总司令,终于自己先败下阵来。上了学,他们喊我没爸的孩子,小孩子爱起哄的年纪,都不分青红皂白,语言贫乏,就武力解决。于是到了最后打人的挨打的都在墙角站成一溜等着家长来领人。母亲忙得总是最后一个来,别的家长来,嘴上骂着自己的孩子眼角瞪着我,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告诉自己的孩子,别再跟他一起玩,他没家教。这些责任,我理所当然地推给父亲,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是罪魁祸首。

这个“罪魁祸首”也曾经来看过我几次,偷偷的。买当时最贵的两块钱冰淇淋给我吃、带我看了场儿童电影、给我买了个小篮球。小孩子眼睛里只有眼前玩乐,哪会去想背后的情感。当这种偷偷摸摸的娱乐终于被母亲发现的时候,我挨了好一顿打。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因为在她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对她艰辛抚育的无情背叛。这个委屈所产生的怨恨,我也咬牙切齿地安到了父亲身上。他再偷着来看我的时候,我把他买给我的球鞋扔在地上,瞪着眼睛说:你别来找我!你来妈妈就打我,都怪你!他愣了,我看到他猛地把头转到一边去,一动也不动,好久都不转回来。我记得我慌了,瞪着他的气势一下子被手足无措取代,我揪住他的衣角,喂,喂……我轻轻地叫他,我是个固执的孩子,离婚后再也不肯叫他爸爸。他转过来,捡起地上的鞋,拍拍土,放在我怀里,揉了揉我的头发:“那,爸爸走了。”

他这一走真的走了很久,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初三的下半学期,所有的毕业生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再加上青春冲动,跟同学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拦都拦不住。我把同学脸上打得红肿一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眼角被劐了一道大口子,另一只也被打得肿起来,胀得睁不开。打到最后已经不是打架了,完全是个人的发泄,所以都专拣脸下手,一下一下都使足了力气。教务处的老师来了,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说:写检查,叫家长。他瞥了一眼低着头的我们,又补了一句:立刻!母亲是个要强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靠墙站着,蹭着脚,我真的不敢告诉母亲,不然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场风波。几乎是本能的,为了逃避责骂,我想到了父亲。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于是我打电话到查号台,我只记得许多年前他的单位,还是母亲告诉我的。这么多年,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换工作,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但愿没换工作但愿没换工作……不知道这个电话转了多少次手,当终于听见电话那边的人喊:老何!接电话的时候,紧绷的心一下子掉了回去。

喂?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我握着话筒,不知名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尖。

喂……我是何平。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何平?父亲愣了,小平?是小平么?是小平么?他忽然扬高了声音。

我逃避了他的追问,学校有点事,老师让家长马上来一趟,我说。

他问,现在么?我嗯了一声,他却突然不说话了。喂?我问了一声,我听到他吸了一口气,你……你在哪个学校?我不再是小孩,能听出别人言语背后的情绪了,他强装问得平静,其实连语调都拐错了音。

挂了电话,教务处老师斜看着我。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你家长么?

我爸,我记不住他电话号码,我说。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这么多年,无论是想起还是提到,这是我第一次说出“爸”这个字。算起来,正好十年了。

父亲来的时候,老师正在跟另一个家长说:快中考了,闹出这种事来,你说按规定给他们处分吧,眼看着来不及撤销就升学,明摆着会影响孩子前途。你说不给处分吧,这些孩子就不懂事,不知道学校家长对他们抱着多大期望,还打架……我在这咒符一般的声音里靠在墙角,低着头抠手。然后我听见推门的声音,听见父亲说:“老师您好,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何平的爸爸。”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我面前了。原来我比他高这么多了,这是我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眼睛肿着,我歪着头、眯着眼看他。父亲不显老,头发没有白,背也没有驼,皱纹也没有那么明显,只是眉梢眼角都比年轻时下垂了一分,整张脸就一下子严肃起来,有了岁月的味道。样子还是那个样子,但是那陌生的感觉,让我更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比我还不知所措,五六年对他来说只是多了几条皱纹,深了一层轮廓,而我却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他即使在大街上碰到也不敢认的人,还满身脏污,肿着两个眼睛。

小平……他轻轻叫我,声音有点哑。

嗯。我胡乱地应着。

唉……他叹口气,伸手摸上我的眼睛,疼不疼?

父亲的手很凉,猛地碰到伤口上,我下意识地一躲,剐到墙上的相框角,口子又裂开来,血一下子糊了眼睛,我疼得一哆嗦。父亲一下子慌了手脚,没事吧小平?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孩子似的在身上各个口袋里翻来翻去,终于从外套里面的口袋里翻出手绢,他紧张得手颤抖得厉害,我接过手绢,捂在伤口上。没事儿,我跟他说。他舒了一口气,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那手绢……昨天刚洗的,不脏,没用过……我就放在兜里的。我看着他,半晌,我跟他说,没事儿,真没事儿。

父亲却不当我没事,他拉着我,打断老师的喋喋不休:老师,能不能先到医院包扎一下,这伤的眼睛,能不能先看一下,流着血呢,包扎完了马上就回来,不耽误您时间,您看行不行?通融一下行不行?我在旁边扯他:没事儿,我没事儿。父亲急了,怎么没事,眼睛上的伤怎么能随便说没事,万一影响了视力怎么办!老师看了看表,那你们下午来吧,下午上第一节课之前来,先看一下去吧。

我离得老远就看见了父亲的自行车,还是多年前他骑的那辆。小时候他们刷墙,我蘸着油漆在后挡泥板上画了一只香蕉,现在白漆脏了,但是图案还在,歪歪扭扭的。父亲开着锁,又开始解释:我本来是想打车的,但是这边修路,我骑车抄近道,快。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情,鼻子不由得一酸,我就像当年他一样猛地别过头去,我只会说,没事儿。

骑到半路,风起来了。父亲顶着风带着我从胡同里抄近道,七拐八拐的。我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抓着后座前面的铁杠。眼睛里进了沙子,刚想伸手去揉,恰好路过一个风口,吹得我刚抬起手就又不由得抓住杠子。父亲侧过头:怎、怎么了?他顶风带人,累得直喘。

没事儿,迷眼了。我说。

父亲猛地停车,跳下来抓住我的手:别揉,迷眼不能揉,你现在眼睛还伤着呢。你歪过头去吹气,东西就出来了,你试试,你试试。他又抓起我胳膊:一会儿你抱着我腰,头低下,趴我身上,我给你挡着点风。

不用,没事儿。我正按他的“偏方”吹着气,说出的话也漏着风。

怎么没事,还流着血呢。父亲坚持。

真没事儿,我这么大了,坐后面搂着你……反正我没事儿……

话没说完,父亲一把拽住我,他两只手紧紧地扳着我的肩膀,声音抖着:我是你爸爸啊!小平,我是你爸爸啊……我是你爸爸啊……他这次没来得急别过脸去,眼泪就已经掉下来。

我胸口一闷,看着他强哽着哭,没有了手绢,只好伸袖子擦脸。我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我说,我没事儿,爸。

再坐上车后座的时候,我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后背上。我感觉得到他后背僵了一下,然后明显地放松了。他说,坐稳了么,走了。我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风从我耳边吹过,吹得头发衣服乱飞,我听着父亲的心跳声,感觉着他的肌肉一动一动的起伏,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父亲突然回头问我,疼么?小平,还疼么?

我说,疼,特疼。

父亲说,那去医院看过了之后我们去吃好吃的吧,你想吃什么啊?

我想吃面条,我说。

那天大概是我和父亲惟一有过的亲昵,后来,也不过是隔上几个月,见一面,吃个饭,安安静静地说几句话。就连结婚,父亲也没有来,只送了我和妻子一对手表。倒是孩子出生以后,父亲突然变得罗嗦了,总要打个电话问问孙子,问我有没有跟他玩啊,有没有教他画画啊……我知道他还是心有余悸,我总是跟他说:我们都没事儿,爸。

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如孩儿能伏于爸爸的肩臂/哪怕遥遥长路多斜……陈奕迅的歌里面,这句词我也是很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