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唱潇湘馆前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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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红楼梦》，或悲或喜，或惊或怒，欲言而又止。当《红楼梦》遇上昆曲，那份情感便伴在古老的曲调里，一唱三叹诉说了出来。

2010年，北方昆曲剧院着手创排昆曲上下本大戏《红楼梦》，通过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举办“红楼寻梦”昆曲《红楼梦》主演全国选拔活动，我有幸参与其中，并最终受邀担任下本贾宝玉的扮演者。从南京到北京，从昆曲到《红楼梦》，对于我这个江南后生，接到剧本后倒还不至太生疏，顺手翻去，直至最后一幕宝玉重返潇湘馆凭吊黛玉的章节。瞬间就被第一段唱词吸引——“甚凄清，满园都是荒凉景。乱石横，花木凋零，斑驳馆亭。陡然见几杆翠竹生，依稀还认识潇湘旧径。”从此我便开始了体会和演绎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心路历程。

昆曲《红楼梦》主要以宝玉的入世、出世为发展脉络。在下本中，宝玉的表演尤为吃重，特别是最后一场宝玉重返潇湘馆凭吊黛玉而后彻悟的情节。原来，故地重游的宝玉并不是要来看荒凉败落的大观园，而是仍然一心想着要寻他心里的林妹妹。在满园花枯叶萎的死亡气息里，几杆翠色忽然映入宝玉眼中，对宝玉来说，这几枝翠竹不仅仅是园里唯一的生机，更像是指引着他寻找林妹妹的路标。也许宝玉此时心中有种希望，黛玉生前诗号“潇湘妃子”，竹枝依旧青葱，他宁可相信黛玉还在，仍然天天漫步于这些青葱翠竹之间。

在这一场的表演中，声腔表演占了很大的比例，唱腔凄婉动听，能够很好地抒发人物情感。学会了唱腔，在老师的指点和自己的反复练习后，我开始将自己代入情境。舞台是空旷的，但在我走上舞台的那一瞬间，这个空无一物的环境在我的眼中就是另一番景象——一轮惨月高悬，月光洒在青石板上，静静的只能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忽然像是听到不远处的虫鸣，小心翼翼拨开及腰的荒草，却又漫无目的地找着，忽然惊觉自己已站在了大观园门口。一句“数日不到，这偌大的大观园，竟瞬息荒凉至此”，以萧条失落的语气感叹出对时事变换的迅疾与无奈。开唱时的整体声调要含住，用声音传达给观众一个感受，这是一个荒凉败落的园子，这是一个没有生机的园子。就在一切看上去都毫无希望的时候，让声线忽然放大唱出“陡然间”，因为忽然看到了郁郁葱葱的翠竹随风而动，这使得宝玉心头一震。在宝玉心里，林妹妹的品格像竹子一般高尚清雅，性格像竹子一样遗世独立。此时此刻，见到这竹枝迎风响动，感觉到这似乎是林妹妹的魂灵附在竹枝之上，因感受他的到来而动。这是一种深深的触动，在表演中，我模拟出触碰竹枝的动作，依稀辨认着湘妃竹上的点点斑痕，仿佛是看见林妹妹生前独自一人伶仃落泪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将竹枝拥入怀中，想要向妹妹倾诉这一切的悔与恨。

顺着潇湘旧径，宝玉行至潇湘馆前。在表演推开馆门时，我借鉴了昆曲《桃花扇·题画》中侯方域推开香君卧房这一片段的表演——放慢节奏将手搭在门上，并不着急推开，而是在犹豫。他们犹豫的情境很像，明知人去屋空，却还是希望现实的这一切仅仅是场梦，而这扇门就像是梦境的终点，只要推开门，噩梦便会结束，一切会回到幸福。在下定了决心推开门的一瞬，背影给观众呈现出了一个僵硬的姿态，双手缓缓放下，空洞地向馆内走入。梦始终是梦，门后的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已经蒙上了尘埃，没有了温度。似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勾起了宝玉的想象，仿佛林妹妹就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里伤心啜泣，猛然回头呼唤寻找，却被一阵冷风吹醒。那声响，是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动。我在舞台上分别模拟表演出宝玉倚着窗棂，靠着旧榻，抚着轻纱，执着铜镜，弹着古琴，再提起系着锦囊的花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黛玉生前所用之物。睹物思人，此刻的宝玉便不再隐藏自己的情感，放声痛哭了出来。在唱到“未料得你与春花同薄命”的时候，我再一次联想到了潇湘馆外的那片竹林，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花开则必死。而林黛玉则正像这些高洁的竹枝，贾府上下她也看不上别人，唯一只爱宝玉一人，当她发现那个最重要，最珍视的唯一一个人也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的爱情就像竹子的花，一生一次，花落而亡。

其后的一曲【山坡羊】，悱恻凄婉地唱出了宝玉对黛玉的追忆、思念、感伤和悲恸。宝玉寻得黛玉未能焚尽的诗稿，一出口 “见诗稿”心中便已泪如泉涌。我在表演时，泪水几近夺眶而出，只能强忍情感，不至让泪水闷了嗓子。见诗如见人，忆起海棠结社，林妹妹因爱哭而得名潇湘妃子；此时再回看馆外的斑斑湘妃竹，如同见着妹妹伶仃一人，夜夜泪雨，心下便愈发愧疚懊悔；又回想起题帕三绝，当初盟定的情证，而如今妹妹香消玉殒，宝玉又向哪里去寻这诗帕？去完成自己对妹妹的承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谁料果真水止珠沉。再回过头去回味前面所演的——“想妹妹呵，花容月貌，亦到无可寻觅，岂不断肠心碎！”此刻的心境又岂止是断肠心碎？待唱到“上天入地再难逢”的时候，我在“上天入地”四个字上加强了形体和声音的力度，欲表现宝玉恨不能随黛玉而去；到“再难逢”三字时，音量渐低，身子像是力气一点一点被抽空了瘫软下来。黛玉的爱已随她的魂魄消散，这是宝玉生命中的寄托，也是最珍重的东西。竹子还在，斯人已去，人没死，魂空了。

板鼓停，笛韵止。《红楼梦》留给我的震撼虽不仅仅于此，但这一段特别让我回味深刻。在百戏之祖昆曲艺术与鸿篇巨著《红楼梦》的融合下，我也很有幸能用昆曲的程式去展现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发挥传统昆曲艺术的自然魅力，又有了丰富的创作空间。作此小结，记录艺术生命中的点滴体会，曲唱潇湘馆前竹，为自己也更为观众展现一隅《红楼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