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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你的是,大年初四那天,我看见了油菜花,翠绿中轻轻浮起一层极淡的金黄。在江南,这是视觉中最鲜明的春天的信息了。天空是透明的玻璃蓝,溪水里跳动着闪闪的阳光,石子在水里,草垛在山冈上。林中有雾,雾中隐约有人。走过来,是背背篓的山民去赶场,熟人一样与我招呼:大姐上哪里去?
我是去走人家。在离城一百公里外的深山里,有一条河,水清极,石子白极。河在群山中穿行,女孩儿家一样身形巧俏,不知哪一日她无端恼了―――或许是高兴了,腰身一摆拐了个急弯。弯处的那山就显得像是伸头去河里喝水,有些干渴的样子,喝了水,就草生树长,一年比一年葱茏。苗人看见这山聪明,把它比作龙,这块地方就唤作“龙鼻嘴”。
树木最茂密的时候,林子进不得人,光线幽暗,只有成片的淡蓝色鸢尾花铺了出来。近人居处还有大片野生的油茶树,在春天的雨雾里开大朵的白色花,中间有一汪蜜水,来了蜜蜂的嘴,来了孩儿家的嘴。枞树也多,晚春树下的草丛中生枞菌,干净的一小朵脸,有的泛点红,有的泛点青,都有着霞色的匀净;底下的褶子也密齐好看,只是有些让人惊讶:它们偷着生出这样细密精巧的节奏,可见心思非同一般。枞菌是人间至味,炖鸡,香飘一寨;做菌油,面条汤里滴半滴,也漫了那整个肺腑。要是没有人采摘,它们就在枞树下一直长大,等小虫子来做窝。
或许最值得山里人称道的地方还是到深秋的枞树,针叶密密地落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那是暗金的颜色,光滑软和,然而会扎人皮肤。这是引火的好东西。我要去看的那家人,那男人自己做了个耙子,阳光天里背着背篓,带着他五六岁的小女儿,去山里耙枞茅。他要选那朝阳的山坡,因为这里的枞茅干燥易燃。小女儿自然什么事也不能做,而且还跌跌撞撞,要背要抱,但是她像个鸟雀似的会唱歌,做爸爸的便不觉得累了。
这家人住在山坡上。还有很多人家也住在山坡上。到了车进不去的地方,我就只好开始走路,不久前下过雨,泥土里有牛的脚板印,羊的粪粒子。山里人生活不易,空间局促,石头上不长庄稼,菜地只好在玲珑标致上做文章。白菜包紧了心,菜薹子开了花,红萝卜,白萝卜,叶子都长得翠生生的。小块小块的地,如同一群一群干净的短句子,是那种疏淡而有心的性格。
我穿了红衣裳,水牛们对我很有敌意,我也躲闪着它们。路边有三只羊,山里人拴了那母亲,却放了那两只小山羊在一旁玩耍。小羊洁白温顺,嗓音柔嫩,天下的孩子们皆是一般的惹人爱。我伸手去抱它们,母羊却急了,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扑过来,天下的母亲皆是一般的过于警惕。
天气好,宜于赶场、走人家,也宜于做农活―――早春里翻土,才好将那阳光、水汽透到土层深处去,放松那一冬的紧实,一点点累积生长的欲望,在某个更适合的日子里,去成就一种品质优良的生命。锄得三分地,汗就出来了,山里人脱得只剩下一件汗衫,只是还不到唱山歌的时节,一切还没醒过来,很安静。这里土好,长大个的山芋,甜美的甘蔗和饱满致密的玉米高粱。我要去看的那个男人,有一手漂亮的酿酒工夫,他酿的高粱酒醉过这方圆几十里的山里人。那酒,清冽,甘美,热腾腾地从半边楠竹管里涓涓而来,带着最纯正的粮食的芳香,有着植物在生长季节里那蓬勃的热烈。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那是他走遍天下喝过的最好的酒,任何宴席上的酒都不能与之相比。我心向往之,这样的酒要是没喝过,真是人生最大的一桩遗憾。
我走了许久。我怎么都找不到我要去看的那家人的屋子了。但是,我却找到一口废弃的水池,埋在荒草之中。接着又找到一条模糊的小路,通向山下,河边。在水池和小路之间,应该有几间低矮的平房,门前应该是小小的院子,沟边有弯曲的葡萄树,架起繁茂的藤叶,下面应该睡着小猫,男人应该在院子里劈柴,小女孩在数架上的葡萄。然而我看着满地的荒草,试着设想上面放着一张大床,和深赭色的五屉柜,以及吱吱踩动的缝纫机,觉得有些荒唐。背锄头的山民正好路过,我就问他:这里有户人家的,到哪里去了?
山民摇摇头,说,早走了,房子都拆掉了。
你见过他们吗?
“我哪里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这里的人都搬走了,旁边五个寨子都来砍树啊,热闹得很。千把亩的林子,没人要没人管的,不砍白不砍,树兜子都挖干净了。”
我看着一重一重的光山,想着没有树原来它们是这个样子,宛若光天化日下被剥了精光的人体,再谈不上什么廉耻或者道义,因为那些还尚需生命作为前提,而它们,是早已死了。二十多年前,它们是多么庄重而丰盈地生活着,那是一场神圣的盛会,人们哪里懂得了它们半分语言。
过路的山民很平淡地说,这家人当年种了一棵柿子树。去年结的柿子足有一百多斤呢,又红又大,个个都是好柿子。他摸摸旁边一棵光溜溜的树,走了。我看着那棵树,陌生得很,我并不认得它。
我无法找到那家人,也喝不到传说中那烈性的高粱酒,自是有些怅然。只是下到河边,看那水,还是绿得像翡翠,清溜溜的波在暖风里荡着。它见识多,也该是老去了,照得见影影绰绰的沧桑悲喜,只是不同我说罢了。撑渡船的是个老妇人,看一看我,又笑一笑:大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对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