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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极简主义生活的冷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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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舍离”这一概念,出自日本杂物管理咨询师山下英子的一本畅销书《断舍离》,该书通过家居收纳术来谈论极简主义生活(MinimalistLifestyle)这一生活难题。“杂物管理咨询师”这一职业,也许我们是第一次听说,其实这是山下英子自己的发明,她认为该职业是“建议、协助客户重新审视堆满了整个住所的物品,通过重新考虑自己与物品之间的关系,扔掉对如今的自己依然‘不需要、不合适、不舒服’的东西”。[1]而断舍离于她而言就是“通过收拾物品来了解自己,整理自己内心的混沌,让人生更舒适的行为技术”,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通过收拾家里的破烂儿,也整理内心的破烂儿,让人生变得开心的方法”[2]。

《断舍离》简单易读,提倡生活极简主义,可是作者论述起来琐碎不堪,一点都不“极简主义”。那么,什么原因致使它曾经持续横扫日本、中国台湾地区各大畅销书榜第一名?换句话来说,极简主义生活方式为何会得到现代人的青睐?这自然涉及它产生的时代环境―――消费社会。物质匮乏的时代,极简主义生活根本无法抬头,那时人们基本上处于一种被动的极简生活之中,内心渴望的是物质的繁盛丰裕,想方设法摆脱的就是“不得不”如此的穷困贫乏的无奈极简。经过改革开放近40年的发展,我们摆脱了物质的匮乏,达到了物质生活的极大丰余,可谓迈进了消费社会。在这个社会形态中,消费者逐渐取代生产者或劳动者,开始在社会结构中处于支配性的地位。消费至上的理念日渐深入人心,铺天盖地的各式广告和大众媒介催生着奴役着我们的消费欲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使得大脑总是充斥着一种物质匮乏的错觉,自卑感、耻辱感、紧张感、内疚感油然而生,不消费似乎就是消费不起的借口,成为显而易见的失败者,社会中的零余者、边缘人,几乎沦落为社会学家鲍曼所说的“废弃的生命”。

于是“买买买”成为我们的口头禅,勤俭持家变得不合时宜,“俭以养德”成为落伍观念,剁手党前赴后继,“败家”已经成为一个自我炫耀的褒义词,可以说普遍陷入了消费自由的欺骗性之中。毫不夸张地说,消费如今已经成为确立人的主体性,彰显个人价值的一个核心标度。似乎购买力越强,占有的物越多越贵越高档,我们就越有满足感、成就感、存在感;可占有的一刹那,我们的满足感、成就感、存在感也就随即幻灭,匮乏不安再次提升,于是买买买,意志所向,没有尽头,没有出路,陷入了“保持饥I,保持愚蠢”(stayhungry,stayfoolish)的迷阵之中。“保持饥饿,保持愚蠢”是乔布斯商业成功的秘诀之一,无疑,它确切地道出了这个社会的消费美学。

结果就是我们的房间被物品所填充,那杂多无序的状态使人觉得家被异化为一个被物品拥堵的仓库,剩下的空间也逼仄,让人压抑、烦躁、窒息,似乎要将我们吞噬一般,远非一个想象中家的所在。台湾歌手郑智化在《中产阶级》中唱道:“我在台北的马路上迷失了我的脚”,套用这句歌词,我在对物的渴求中迷失了我的心。此时,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只知道要,却不知道要什么。我们占有了物品,还是物品占有了我们?山下英子的“断舍离”,似乎可以使我们走出被物品奴役的状态,逃离物带给我们的匮乏不安。

以断舍离为表现形式的极简主义生活,能否对抗消费主义的侵蚀?回答这一问题,涉及对极主义生活的理解。在山下英子看来,极简主义生活就是断舍离:断,就是要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就是舍弃多余的废物;离,就是脱离对物品的执念,使我们处于游刃有余的自在空间。它针对的是放不下、离不开、舍不得,这三者无疑是一种选择的纠结心态,两难境地,是一种对物品的执念,而断舍离就是要破除这种执念,找回自己需要的物品,找回掩埋在物品之中人的主体性。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极简主义生活的具体行动和价值理念。无论“断舍离”与“超级整理术”的行动,还是“少即是多”和“奥卡姆剃刀”的理念,都是对以消费主义为主导的都市生活方式的反思。

其实,极简主义生活源自极简主义(Minimalism)这一概念。极简主义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它源自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艺术界,崇尚简约,“少即是多”(LessisEnough)可谓其美学理念;我们这里讨论的极简主义生活,可以说是极简主义美学理念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具体呈现。有人认为它是对当前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批判,自然也有人认为它只是一碗心灵鸡汤而已,不是一种批判的武器。

事实上,极简主义生活比较复杂,理解它需要面对如下问题:生活质量的高低与所拥物品有多大关系?极简主义生活是不是让人放弃对旧物的感情?它能否使人节省时间、金钱、精力?它是不是一种苦行僧式的自虐生活模式?它是不是要人过苦日子?它是不是一种心灵鸡汤的变体?它背后是否依然为资本的逻辑?如此等等,很是复杂。

我们这里从毕加索画牛的故事切入。毕加索喜欢画牛,1945年他画了11张关于公牛的组画,从第一张写实主义的版画开始,逐渐对公牛做减法,逐步消去具体的细节和形态。下一张比上一张逐次简化,蹄子不见了,牛角没有了,牛皮被剥落,牛肉被割掉,最后只剩下几根简单的线条,可代表公牛的生殖器依然还在,这可谓又一种庖丁解牛。最后一张,简单线条勾勒出牛的轮廓,生殖器标志了它的性别,有这足矣。“朦胧派”诗人欧阳江河为此写了首诗《毕加索画牛》,称许他“在牛身上拷打一种品质”,而“精神从不剩下”。精神不仅不剩下,在此反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张扬。不断地减,最后保留的东西越少,毕加索就越是知道公牛是什么,极简主义在这里可谓得到了最形象的阐释。自然,极简主义生活也需要从“不简”生活之中逃离出来,它是“不简”生活尝试之后的一种生活选择,但前提是要经过“不简”生活,如此才会体悟到极简主义生活的快意,否则可能就会认为这是在过穷日子、苦日子,苦中作乐而已。

山下英子认为,以断舍离为代表的极简主义生活意味着清醒地认识自己,特别是自己的欲求,要理清物品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才不会随波逐流,盲目跟风,模仿别人的消费观念和消费模式,非理性地购物囤货,最后为物品所累,深陷物的深渊无法自拔。它自然也不是那种不购物、不逛街、无社交、无聚会、不化妆的生活形态。为了极简而极简肯定不可取,它不是开启苦行僧式的自虐生活模式,更不提倡禁欲主义。对物质极致的控制会使人患上排物强迫症,这种意识自然拒绝了其他更多丰富生活的可能性。这是出家人的心态,它会使得家完全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家的舒适安心在排物强迫症中丧失殆尽。可以说,极简主义不是极少主义,排斥物质主义。对这种极端的极简,有人甚至会质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断极简,意义何在?生活的所谓本质到底是什么?还有人疑问,极简主义是占有少,还是追求少?在山下英子看来,极简主义是占有少,而追求少只是其中的必要环节,也就是她所界定的“断”,但要拿捏这个度。消费至上,物欲横流的大环境,却要人清心寡欲,刻意压制对物质的欲求,这必然会走向另一种极端的生活方式。清心寡欲要求它的实施者有强大的主体意识来自律与节制,大多数人却无法做到,大量广告与时尚宣传费尽心机地挖掘、煽动、提升人们的消费欲求,清心寡欲的节制难敌欲壑难填的消费激情。

那么,断舍离为代表的极简主义生活是一碗心灵鸡汤,还是一件批判的武器?笔者认为,它不是批判的武器,而是心灵的鸡汤。心灵鸡汤,本质上是一种精神鸦片,一种精神致幻剂。众所周知,在以于丹言论为代表的“鸡汤文”中,这种精神鸦片的功能,得到最形象、最丰富的发挥,这里不再赘言。心灵鸡汤所兜售的小故事与小哲理,不以追问生活痛苦的根本症结所在为目的,只负责抚慰人内心的创伤,并在精神上进行止痛,以寻求内心的解脱为旨归。外在呈现就是躲避问题和丧失反抗斗志,认为在精神上完成了解脱就解决了反抗的难题。毫不夸张地说,它只是掩盖痛苦但不是真正解决痛苦的一剂良药,副作用就是导致了精神的虚弱麻木,甚至会成为鲁迅笔下的“醉虾”。极简主义生活要求简化物品,简化欲求,努力摆脱外在物质的束缚,不是对消费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而是消极的、被动的接受。它根本不触及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仅仅认为从清心寡欲的节制入手就可战胜“保持饥饿”的消费逻辑,以此就可以使人能够比较坦然地面对诱惑力十足的消费社会。

与一般的心灵鸡汤相比,就是它意识到了消费主义给人生活带来的冲击,没有主动地采取各种变相的或隐或现的手段为虎作伥,但是它依旧回避了消费主义背后的意识形态。“断舍离”自认为在进行所谓的反思,其实这是一场无奈无力又无能的抵抗,说它是一种精神致幻剂一点不为过,原因就是它回避了根本问题:“保持饥饿”的消费逻辑以及一整套与之配合的运行机制。而回避的原因就是,它也意识到了消费主义的强大势力,自己根本无力抵抗,于是也就不做抵抗,无奈妥协。这也就罢了,可它还要装出一副抵抗的样子,这一点就让人作呕。它的实质决定了它的行动只能是对消费逻辑的小修小补,一种精心的维系手段而已,根本谈不上批判颠覆的效果。这种小修小补反而会使得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得到再一次确认和进一步强化,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小骂大帮忙”。其次,从“华语世界首席心灵畅销作家”张德芬,这位“鸡汤大师”为《断舍离》一书所写的“腰封推荐”和序言标题《想幸福,先放下对幸福的执念》,也可以侧面印证它是一碗心灵鸡汤。

此外,比一般心灵鸡汤的无精神营养相比,“断舍离”给阅读者提供了一些生活的小百科、小常识、小窍门,相当于“实用生活小助手”之类读物兜售给人的生活诀窍。可与这类读物的驳杂不系统相比,以“断舍离”为代表的极简主义生活,有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虽然这一套理念拙劣蹩脚,难逃消费主义的窠臼。由此可见,极简主义生活依旧止步于心灵鸡汤,不过是一类比较高级的心灵鸡汤而已,二者只有量而没有质的区别。

极简主义生活有一个难题,如何面对人们对待旧物的感情。山下英子认为,要“收拾掉没用的破烂儿”,“缩小喜好的范围”[3],并认为“东西要用才有价值”[4]。不难发现,断舍离排斥人们对旧物的感情,更反对人们为物品赋予意义的行为。其实,人与物的关系不能仅仅停留在有用还是没用,二者关系很复杂。特别是对中老年人而言,物品有历史、有记忆、有灵性、有感情,甚至有某种寄托。长期使用一件物品,人们与物品之间会建立稳定的关系,此时它已经不仅只是一件物品,用学者王晓明的话来说,“人的感受和经验因此不断地凝聚到物品中,物品的性质因此改变,不但有使用价值,更成了记忆的载体、经验的见证,也因此引起人的更敏锐的关注,这样的人与物的交往,才能产生丰富的物质享受”[5]。即使一些物品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人们还是习惯保留着、存放着,舍不得随手扔掉。可是,断舍离却要求减少甚至是斩断人与物之间的情感和记忆,这和消费主义“喜新厌旧”之中“厌旧”的本质相符合。不同资本逻辑的是,它也不“喜新”,脱离人对物品的执念。

其实,这背后有一个更加具有支配性的逻辑在起作用:空间的资本化。空间的资本化使得空间变为资本化的空间。资本对空间的改造,确切地说就是空间再生产,大到房地产开发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拆迁,小到家居生活的“断舍离”。特别是科技进步,使得资本对空间的改造能力变强,空间的每一次再生产都是对原有空间的一次拆迁与重建,这种资本理念早就渗透到家居生活之中,大到装修设计,小到处理家中旧物。山下英子用“脱离对物品的执念”的理念来处理旧物,回避了空间的资本属性与内在增值逻辑。家庭内部的有限空间已经被折算成为可以量化的货币而存在,而存放旧物占用空间,其空间成本必须考虑在内。房价每一次提升,其内部空间就意味着经历一次再生产的增值过程,这也意味着存放旧物的成本提高,旧物与空间之间存在着的博弈关系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对旧物的记忆与感情,最后都要被折算成为货币,以便资本化的空间对其进行所谓的筛选,这样才能使得空间得到最有效的利用,这一筛选过程无疑是被资本的逻辑主导着。人此时不得不割舍对旧物的感情与记忆,空间被折算成的货币越多,对旧物的割舍就越厉害,人们选择起来也就越纠结、越痛苦。此外,极简主义也要求放弃日常生活中不必要的东西?何谓必要与不必要本身就很难界定,怎么处理二者之间的灰色地带?这是一个让人纠结的问题,背后依然是资本化的空间在起决定作用。

我们再来看消费主义对极简主义与极简主义生活的整合。先从“苹果系列”说起,在乔布斯眼中,极简主义是一种禅宗美学,禅宗是极简主义的情怀。乔布斯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更是极简主义生活的典范,数十年如一日地穿着一身黑色体恤衫、蓝色牛仔裤和同款运动鞋,且跟随禅师乙川弘文修禅悟道,打坐、冥想,聆听自己的内心。悖论的是,他是“苹果教父”,而“苹果”又创造了消费奇迹,成为全球亿万消费者心中的儿。“精简到完美”是他设计研发“苹果系列”的产品理念,“少即是多”被消费主义精微独到地整合,呈现为工业生产流水线上标准化的产品。而精简到完美的过程,就是他不断推出升级产品,使消费者对其新产品有一种“保持饥饿”的渴求状态,这种手段无疑刺激了消费者的购买欲望。可以看出,极简主义与消费主义的逻辑不仅不相背离,反而作为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存在着,极力为“苹果”消费者的欲望再生产出谋划策。“苹果系列”价格高昂,但一点也不影响全球“果粉”的迷恋与追捧,而所谓的“苹果三件套”(电脑、手机,iPad),几乎被想象成为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必备品。消费不起的年轻人甚至卖肾买苹果手机,对卖肾青年而言,它已经不仅仅是一部手机,那咬了一口的苹果符号使得他完成了中产阶级身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