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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远端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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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出现在某一片草野,或者突然出现在某一个城市的街道,而后,我看见周围的事物:一枚被风吹动的草叶,一块的岩石,一只草丛中的蚱蜢,一朵紫色的小花,或者一个行人的仓促表情,一个拥挤的公交车站台,一个报刊亭,一肩黑色的头发,一个靓丽的背影。我出现得突然,许是在懵然的状态下到达,许是被时间之鞭驱赶而来,许是在到达之后我突然忘却了来路与来由。这种状态,我时常出现,它似乎一直隐藏在我的身体内,在适当的时候左右着我,使我对周围的事物一直感觉新鲜,陌生。

最初的新鲜与陌生来自一个黑夜。我大约四岁,或者更小。一个黑夜,下着暴雨,雨水在瓦楞间淙淙地流,而后从檐道落下,撞击着檐下的石块,发出裂帛样的声音。我,一个人,周围是黑,父母不在身边。黑朝我逼来,压在我身上,似乎要与我说话。我离开小柜床,离开温暖的被褥与柜子的杉木香味,在楼板上蹒跚地走――黑在我身后,在我前面。我用手摸着楼板,摸着楼梯顶端的榫头,将一只脚跨在梯板上。雨水破瓦间漏下来,滴在楼板上,柜子上,也顺着墙壁渗进来。楼梯间,我闻到揉杂在黑色中的雨水的凉意与味道。楼梯中间的一阶是空的,梯板被蚀坏,不能走人,抽掉了。突然,我的小手触摸的楼梯,墙壁,黑色里的雨声,瓦楞间的流水声,水气中木头的腐味,从我的周围一齐消失。我从空阶中掉了下来,黑把我接住,裹住。一下子,我似乎成了黑的一部分,我的鼻子,耳朵,身体,手脚全消融在黑中。我是黑夜里的一片黑。我的手触着泥土,平坦,沁凉,柔软――这是可触的黑。

如黑一样,对一种颜色可感的事总发生在童年的岁月。一株马兜铃,浅蓝,它的漏斗形的花叶里能盛下一颗露珠。我常采撷了来,当瓢子,到池塘里舀水喝,只一滴水,但也甘甜,清凉。甘甜与清凉,与浅蓝的颜色结合在一起。童年,与许多花在山野或墙根邂逅,几乎每天都交流心事。如今,偶尔看见路边的紫色花朵,尤其是沾着露水的,鲜嫩的,一种勃发着生气的颜色,更使我震惊。

这种震惊来源于遥远的童年的温情,来源于多年相隔的陌生。殷红的颜色,来自于哥哥的血液。我也曾流血,磕破了皮,割伤了手,鼻子出血,这些只与疼痛相关。而来自我哥哥的血的殷红,是扎根在我记忆土壤里的一枚种子。一个夏天的中午――时间在这件事上并不重要,我坐在邻居院子里的石板上,与哥哥同坐一块石板。人们在讲述一些故事和野史,大约是瓦岗寨的故事,里面的人物有秦琼,罗成,宇文成都,杨林,李元霸,或者是薛仁贵,牛皋,张先,杨业,杨六郎,杨宗保……我能记住的是这些名字,与讲述者的神情,或者争论者的喧嚣,以及那殷红的血。

我坐在哥哥身边,玩摩着一张剃须刀片。那是一张极薄的刀片,刀刃间泛着光亮,它在哥哥的大腿上吐着明晃晃的白光。那是白皙的腿,因为是夏天,只穿着一条裤衩。我将刀片向下,将到刃向下,朝着那大腿,白皙而娇嫩的肌肉,并搁在上面。用力,用力,用力,再用力,大腿绽出口子。我拖着刀片继续,轻轻地在他的腿上吻。血。殷红的血,沿着发亮的刀刃汩汩溢出,聚成一道血流,在白皙的大腿上蛇行。他大叫起来。母亲边吼着,边奔来。众人的神情一下子从故事的情节里出来。母亲在哭,众人在指责。我则懵然。众人与我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膜,他们成了我的看客,或者我成了他们的看客。惟有父亲,一脸狰狞,拿着一把柴禾朝我奔来。我明白接下去将要做什么。我一脸无辜,沮丧地奔跑。父亲没有远追,甚至没有追,他与众人拥着哥哥一起朝医院奔去。母亲在哭。我被父亲的狰狞吓坏了,躲在山神庙的麦秸堆里,直到孤独,饥饿将我送回家。我想我的母亲了。回家之后的情节我再也无法记起,因为那血的殷红颜色占据了一整个夏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血液的殷红颜色在我的记忆中扩散开来,终于在多年之后,哥哥笑谈他大腿的刀疤之时,一种歉疚和恐惧在内心弥漫,而且与日俱增,此生难泯。他的刀疤成了我的内心的伤疤,在生命的底处隐隐作痛。

或许,身体内痛觉产生之后,人生便是另一番风景了。此时,全新的世界呈现在眼前,而旧时的场景全都成为记忆,或者消失。在纯然圣洁的童年,父母的责骂只是一些声音与表情,我并不明白他们的声音为何如此粗砺,表情为何如此狰狞,我所知的只是我要逃离,逃离之后他们又会微笑着对我,将他们生气的缘由忘却,或者用一些温和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内心――我却只记着他们的温和、娓娓的语气与一种逃避粗砺的声音的狰狞的表情的放松――所有语言里的内容,被我一概忽略。正如此,我惹着父母一次次的生气,而我又还是一次次地犯同样的错误。童年是简单的。所有的恶作剧,自私,淘气,顽皮,钟爱,厌恶,快乐,都是简单的,不附带任何的邪恶和复杂的思谋。

痛觉缓慢堆积,人生缓慢前行。一年夏天,母亲外出割蒲草。在宁波,披星戴月,工作环境潮湿,泥泞,瘴气弥漫。回来后,我所见的只是她的一双肿胀腐烂的双脚,回到村子的时候是别人搀扶着她走到家中的。她的皮肤黑黝黝的,显然不只是被阳光晒黑的,但脸上依然微笑,对自己浮肿的脚淡然处之。她说,脚自己会好的。因为生计,因为两个儿子上学,她的双脚何曾停过行走:她替人采棉花,因为植株很矮,须弯腰采摘,她只能将双手靠在膝盖上,回来时手肘与膝盖上落下了两道厚茧;七月流火,她在广袤的田野上割稻,一亩五十元,包割,包脱粒,包将稻谷挑回仓。她在烈日下晕眩过,东山的月下休憩过,在漫长的田埂间思念过家;她替别人炒过龙井茶,一双浮肿的手全是水疱;她替县城的人家做过保姆,在东家用餐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在偏室里干坐,等候东家吃完饭,而后整理桌子,洗碗,拖地面,抱小孩――这只是我所见的一个下午。

母亲不认识字,她的梦想也很简单,只是希望大家好好地活着。而我的梦想比她的更高蹈些,她无法理解我的行为:阅读,写诗,一个人思考,沉默寡言。她无法理解这些,只希望我脚踏实地地生活,好好地过日子。母亲越来越衰老,老年斑越来越多,而我走得越来越远。她遥望的眼睛模糊了,脚步也缓慢了。她终于放弃了劝说,开始为我祈福。母亲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

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栖落:一个用灯火编织起来的城市。这些灯火令我想起家乡的夏日的萤火虫,或者家乡的星空――我习惯用家乡的事物来形容城市的风景――我并没有要将家乡与城市比较的意思。只是,我的身上依然沾着草浆的清芬,我的脑海中所有的词语来自于山村的一草一木。我行走在街头,便立刻发现城市的灯火并没有山野的萤火虫的清澈与静谧。

距离产生美,而今离了故乡,它的美又呈现出来,衬着如今生活的空虚无聊与无意义。在城市,我的角色不像是个居住者,而应该是个行走者。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在有着不同名称的街道上行走,有时也坐公交车,三轮车,出租车,倘若是在城市之间的话,我还乘坐快客,或者火车,偶尔也坐飞机。我想我的目的总不会每次都一样的,但我达到的地方似乎都一样:高大的建筑物,喧嚣的街道,拥挤的人流,追逐时尚的新人类,坚硬的水泥路面,闪眼的霓虹灯,昏黄的路灯,静默的行道树,失去生气的面孔,肥腴的胸部与臀部,在城市的灯火中刺眼的词语。在城市里其实怎么走都可以到达终点,当目的变得荒诞之后,起点与终点也同样变得怪特起来。我如此行走,又如现在一般委顿,疲软,倚靠在城市的天桥,看城市灯火通明,车如流水。城市的光影混沌,暧昧,模糊,我另一张陌生的脸:我在它的下面,渺小得可以忽略存在。

我每天行走,又几乎每天都在逃跑,从一个日子的端口跑入另一个日子的端口,如此反复,生命的进程在一个个复制的日子里缓慢地前行,直到最后一个日子――那是一个底端封死的日子。省略相同的内容,我的身体只有一日的成长,我的生命也只有一日的行程。我的一日,只是城市光影中的一闪而过的光点,或者从来就不曾闪光,但却能感觉到一种扭曲,粘滞,沉重。

我喜欢在铁轨附近散步,喜欢扎脚的碎石,喜欢火车驶过的“隆隆隆隆隆隆隆隆”的声音,喜欢自己被震撼的感觉。一个夜,我从城市的某条街道奔到城市边缘的铁轨,背着城市的绚烂夜景与喧嚣躁动,朝着铁轨伸向的远方行走。铁轨的横木铺在基石上,发亮的铁轨映着附近人家照明的光芒――尖锐,冷峻,全然没有城市的浮华。我踩着铁轨,朝前走。我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或者是草野,或者是隧道,或者是一个村庄,或者是另一个城市。前方黑而茫茫。当我的身体沉浸在铁轨深处的黑暗中时,我依然行走,甚至在行走中隐约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的宁静与欢欣,在离了故乡的寻常日子之后,在离了城市的光影之后。我不在乎前方有多黑。当我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周围的宁静与黑使我想起了故乡的美,而后又行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动人的图景来:那殷红的血,母亲的沧桑的脸,村庄的颓败与衰老……单调的日子里重新注入了新鲜的色彩。我回身时,来路已然遥远:背后的城市已然消隐在铺设着铁轨的黑色之中,但我依然能望见城市的光影与喧嚣,在黑色中,停留,沉睡……

午夜,我在黑暗之中的轨道上舞蹈。火车开来,车内的灯火为我而明,窗内的眼睛为我而亮。我的祝祷的歌尾随着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绵延不止……

作者简介:

丁小军,笔名征衣、南丁,21世纪初学习写作,曾于《剡溪》《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少量小说及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