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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叙事时代的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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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是中国当代最为出色的诗歌批评家(更准确地说是最为出色的人文学者)之一,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界还在为文学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争吵不休时,耿占春已经开始了对文本和语言本身的关注和研究。他对朦胧诗的研究引起诗人北岛、杨炼、多多等诗人深切的共鸣。但也正因为他的先锋性,使他未能及时得到广泛的社会认可,及至1990年代中期以后,他的价值才真正开始被学术界和文学批评界所认识和接纳。但他的过于出色的理论方面的成就却往往掩盖了他在诗歌写作上的令人赞叹的贡献。

其实,作为诗人的耿占春更早于作为理论家的耿占春,而且如果仅就质量而论,二者几乎同样优秀,而且,在作为理论家、批评家知名以后,他也一直在从事着诗歌写作和诗歌活动,他曾是颇为活跃的民刊《阵地》的核心成员之一。如果忽略了这个背景,我们或许难以充分地理解他的诗歌理论的内在精神脉络,以及虽然理论气息浓郁却饱含内在诗性的表达,他的理论文字所显示的智慧,包括他的文字风格,曾为许多人所迷恋。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他的理论家的素养,也使他的诗歌写作具有一种精神深度,平易的表达之后潜藏着深刻而幽微的无尽意味,并隐约显示了宏阔的精神背景。在技巧上,他也在追求着一种难为一般读者所感知的难度。

耿占春的诗歌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时间、空间等形而上问题的关注与询问,以及对于生死、爱、永恒、时间这些生存哲学核心命题的兴趣,他以一种带有冥想气质的抒情性切入了这些沉重的存在问题。长诗《时间的土壤》较为完美地体现了这种风格。

即使不幸比幸福更普遍

生命在这个星辰上的存在依然是一种恩典

就从沙粒、晶体、鸟羽、生长的石

和长着四片叶子的草

没有复活的生命依然看到预言

啊什么时候我能变得坚强

面对时间的背叛无动于衷

啊什么时候我能变得高尚

面对人类的背弃不再悲伤

或者就让神圣的痛苦在我心中驻留

让深邃的泉水源源涌出

就让我的心在地上柔弱无助

永远为敏感于美的事物而受伤

水啊,水啊,大地永恒的元素

更浩荡地穿过我的肉体和灵魂吧

带着自古以来人类和鱼类的悲痛

洗净我们身上的罪孽、死亡

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和永远占上风

――《时间。第二章》片断

陈仲义指出,这种抒情性具有浓重的宗教色彩,“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时间篇,在近似4/4拍的庄重肃穆的调性中,洋溢着虔诚的歌唱,厚重的男中音、哀婉的吁求、温馨的企恋,于永恒的时间主题展开中,苦苦倾诉着比情感更为复杂的情怀,那是欣悦与忧伤的结合,承担与反省的祈祷,感恩与跪请的施洗。此种情怀性的东西比单纯的感觉、直觉、情感来得广阔深邃厚重。达到这种境地,诗人就同时处在一种既仰望企盼、又君临撒播福音的位置上。”对生存的终极意义的持续追问使耿占春具有抒情气息的诗不同于一般的虚伪肤浅的浪漫主义,而是更多带有近代德国浪漫美学诗人哲学家的浪漫气质。

但在1990年代晚期以后,耿占春诗歌的抒情气质似乎消退了,和许多优秀的诗人在这一时期所表现出的风格上的变化类似,他的诗开始更多地容纳更复杂和暧昧的经验和诗歌元素,一种饱经历史和人生沧桑之后的平和而越发有力的东西开始在他的诗歌内部生长。

但耿占春早期的抒情气质并没有消失,它沉潜到了诗歌更深也更靠近心脏的地带。一个保持反思态度的观察者――外在世界和自我经验的观察者,一个沉缅于日常生活的冥想者的形象,和一个内在的抒情诗人的形象不露痕迹地结合起来。

耿占春指出:在一些九十年代重要的诗人作品中“明显地增加了日常的情境与情节,增加了戏剧化与对话性。这样的诗人是注意力的给予者。它显示了诗人的好胃口,要及时地消化掉从现实世界中冒出来的一切非诗意之物,但也许它会成为新的狭隘性的一种表现。”耿占春诗中的叙事性因素较以前明显增加了,但和其他的某些诗人不同的是,他固有的抒情性和对生存核心命题的有力切入有效地纠正了叙事性等因素可能会带来的新的“狭隘性”。

耿占春的诗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处理比较特别,他显示出异常的耐心,在冥想、反省与辨析中,寻常的生活细节和时刻变得让人陌生了,它们潜在的生存意义浮现出来。

我从午后醒来,紧挨着万物的寂静

试探着此刻,是否依旧可以纠正

一个错误:人可以不朽,不是么

在午后,断续地

一次次醒来,一次次试图纠正

一个人将消失?数不清的逝者

造成了午后的寂静。为什么

断续地。在午后两点种

我已这样问了二十年,或三十年

我已无数次试图纠正造物的荒谬

疏忽。夏日或秋日。在午后

两点钟。寂静漫过

炎热或凉爽的午后,经过了无数回

我伏在此刻的试探依旧毫不

奏效。在醒与梦的当口,依旧

显得慌乱,以致错过了仁慈

紧挨着事物的寂静。挣扎。没有

发出声音。想起我爱的人的命运

爱他们。仿佛就是那看不见的

给予我的怜悯

在午后,断续地,我听见

米米和德安,他们的说话声

断续地。我听见。午后的一片

安静,哗哗响,在窗外荷塘上

――《在午后,断续地》

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冥思态度,耿占春有时比较偏爱以回忆与追怀的方式处理既往的生命经验。如《忆少年》、《长歌行》、《1973年的国庆节布告》等。

在《隐喻》一书中,耿占春曾认为:诗的另一个通行的含义是“志”。它意味着“停留在心上”,诗是一种停留在心上的话语,也就是让心灵停留在语言的神秘的隐喻中。诗的语言意味着停留与展开,展开现实世界之内的另一维度。就像“志”的另一个含义“之”字所暗示的,“之”是“从……到达”。诗的话语是一个到达。存在本身的澄明之境终于在诗的话语中到来并驻留。而“志”的一个主要语义正是记忆。

未经过“志”的生活是可疑的,但它正是我们普遍的命运: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是自己的赝品。他模仿了

一个镜中人

……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的自我还没诞生

这样他就不知道他将作为谁

愉快地感知:生命并不独特

死也是一个假象

――《当一个人老了》

“死是一个假象”,因为死与生的界限在生存论的意义上并不清晰,

从自身的前一刻脱离,无疑也是

一种死,可没人为之悲叹

――《迟疑的》

也正如在怀念英年早逝的好友萌萌的诗句所说的:

你只是部分的死,我只是部分的活

迷路的灵魂,穿过街上的人群

――《哀悼》

这不是一种寻常的怀念与哀悼,对他人死亡的见证使它成为一个切己的事件,使“预先站到死中去”成为可能。

在耿占春那里,回忆与冥想还是在这个时代对抗物化的手段。对现代牢笼的生存境遇的反思,一直是耿占春诗歌的一个潜在主题,回忆与冥想正是超越这种时代逻辑并获得自由的唯一方式,或者说,它制造了超越物质时代的一个个间隙。在诗中,耿占春揭示了物质时代和历史上的专治时代的一致性,当然,耿占春也不失时机地批判了更加暴力的精神专治时代,如《1973年的国庆节布告》、《忆少年》等。在《一个故事》中,他把两个时代做了有趣的并列与对比:

两个狱卒进入牢房提审犯人

那人正往墙壁上涂鸦

他画一列火车穿越山洞

转身说:稍等,我看看

我的火车里有没有画上座位

狱卒相视而乐:看来还有病

他变小了,从画的隧道内

远去的火车冒出一团烟雾

这个故事我要再讲一次

此刻我正写,在电脑的荧光屏上

这首诗里我要叙述被现实

否定的愿望。虚构的空间

减轻压力。时间是我的牢房

让我像个年轻的囚犯那样呼吸

让它告诉你我的逃亡路线

并且如何再次避免现实的提审

这个以“电脑的荧光屏”为表征的时代意味着另一种精神专治,诗歌正是逃离它的唯一方式。

耿占春还以反讽的方式对现代生活进行了不露声色的揶揄:

丰衣足食的乐园,俗世的天堂

牛奶、蜜、饮品、音乐

和鲜花的芬芳,如同乐园里

四条河在轻轻地流。硕果累累的

货物的丛林,牛羊和飞禽走兽的

货架的山谷,快乐的漫游者

比从前的旅行者更悠闲地

徜徉徘徊,果园,溪谷,牧场

海洋和草原:一个肥沃的

大自然。自由的新经验,只要你

喜欢,就只管伸手放进手推车

外面已经飘起零星的雪

超市仍然是暖洋洋的春天

在出口处,在车拉篮提的一群

新上帝们中间,一个妇女专注地

抱着她胸前的一小块火腿

两瓶健力宝,两把纸卷的挂面

她正伸手从绿方格呢子上衣里摸出

一沓钱,跟她的衣服一样无法伸展

它也足够付怀里的帐单,而且

还会剩下坐101路电车的钱回西区

……

――《新年超市》

“乐园”和“新上帝”反讽式地和《圣经》构成了互文关系,新上帝既是商业时代的一种促销称谓,又指向了一个遗弃了神圣性的新宗教:商品拜物教。这个时代以货架模仿并替代了自然,以物质承诺了精神的救赎。没有什么比洋溢着欢乐满足气息的新年超市更能说明这个时代的了。

于是,就有了近乎沉痛的《音乐与风景的毒素》:

……

在黑色的童话王国历险,

只有魔王才天真无辜。在一片

饥馑土地的重重围猎中,在夜晚深处

一支十九世纪歌声的宁静里,

我的幸福就是犯了重婚罪,无地自容。

一切美好之物都已染上时代的毒素:

音乐、爱恋、风景:已成为我们的禁果。

厄运会过去的,可生命会消失得

更快。如果不能用内心的声音说话,

那就在内心的声音中沉默。

……

“如果不能用内心的声音说话,那就在内心的声音中沉默。”提示了对内心自由与人性力量加以看护的严峻性,这一点并没有因为现代的表面化的自由而消失,相反,它可能变得更艰巨了,也更内在了,因为我们面对的敌人更加微观,隐蔽得也更深,更加无处不在又更加无处可寻,对抗它需要的不是悲剧式的激情和勇气,而是更加坚定的内心和“技艺”。

与这种现代生活场景相对的,是耿占春那些动人的新疆组诗,在质朴而又有信仰看护的平静生活中,他发现了一种真正人性的生活,尽管依然有生活的苦难,但天地人神在世俗生活场景中自然地相聚,使生命获得了内在的充盈。在平易的描绘中,有时候耿占春固有的抒情性又潜滋暗长。

……

现在天山积雪

照亮了松林,巴里坤草原上

哈萨克人的帐房飘起炊烟

日近中午,我们在巴里坤

古城墙上散步,墙脚下的庭园

洁净,明亮,一个老妇人收拾着

青菜,一个年青女人在晾晒衣物

进出她们的小平房,唉

中年的旅人突然厌倦了旅行

渴望在异乡拥有一个家,在八月

豆角和土豆开着花,而城墙下

堆放着越冬的劈柴

――《巴里坤的庭院》

土城的老街巷,过去的岁月

深入迂回,在清真小寺门口完成

时间的循环。依偎家门的孩子

他们眼底流淌着小溪,碧玉闪闪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

直到暮色从眼底升起,神会再次

光临他的眼睛。每个维吾尔老人

都像玉一样坚实温润,年复一年

诵经声和木卡姆的福乐智慧洗涤了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

――《喀什老城》

但是,这种因为技术的原因暂时还没有被这个时代所侵入的边缘区域最终难逃厄运:

……

“你们的奥依塔克很美,”我说

“等这里旅游开发了,你们

就会富裕起来。”“开发与我们牧民

有什么关系?赚钱的是那些开发的人

我们会失去这个夏季牧场

我们的奥依塔克将会属于别人。”

――《奥依塔克的牧民》

因此,新疆组诗的某些篇章又具有了挽歌的意味。

近年来,对于叙事的研究是耿占春重要的理论贡献。在耿占春那里,叙事与抒情,不仅是两种话语方式,更重要的是它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时代本质,1990年代以后中国诗歌叙事性因素的强化,某种意义上可视为时代精神转化的一个意味深长的表征。而耿占春钟情的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没落的抒情时代,一个丧失隐喻的时代。从这一意义上说,耿占春是这个丧失了抒情性的发达的物质时代的最后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