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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抬杠”的毛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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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奇龄,字大可,号秋晴,浙江萧山人。因郡望西河,又称西河先生。他生于明天启三年,逝于清康熙五十五年,享年93岁。此人称得上腹笥丰赡,学识渊博,凡经学、文学、史学乃至音韵、诗词、书法等,都达到了完善成熟的程度。钻研一门甚或多门学问不难,而娴熟方方面面,成为无不该洽的通才,那可不易,毛奇龄当属清初一位货真价实、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学问家。清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收其著作40多部,为当朝最多入选者,可为佐证。

这位负才纵横,傲睨当世的文人,可以用“狂狷一生,反弹一生,对传统质疑一生,对儒家定论逆反一生”为其定性。北京话中有“杠头”一词,“杠”即“抬杠”,“头”有 “热衷”、“以此为业”之意,毛奇龄在时人印象中,便是这等人物。然而,他这种表面上的嬉笑怒骂,也许在别人眼中就成了无所忌惮,好者恶之,恶者好之;对者错之,错者对之。他之所以如此高唱反调,并不意味着他活得很快乐,唯其不快乐,一生才“抬杠”不止,以获取一时宣泄之快。实际上,在这种嘴巴的痛快之后,其灵魂上忐忑、恐慌的时代桎梏,并未解除。

这也是中国人在改朝换代时期势必作出的艰难选择:是顺从还是逆反,是改头换面还是依然故我。知识分子尤为尴尬,通常既没有胆量反抗,也没有勇气归顺;既不忍舍弃前朝衣冠,也不甘披挂后朝袍戴。他要臣服于清朝,那些遗民的口水会将其淹死;他要复辟明朝,当道者捏死他如蝼蚁。于是,向前走吧趔趔趄趄,向后退吧犹犹豫豫,左右不是,所以索性装疯卖傻――这也许就是西河先生的应对之道。

明清鼎革前后的毛奇龄,其人生轨迹比之他人,更显特殊。

明崇祯八年(公元1635年),才13岁的他以优异才禀应童子试,恰陈子龙为主考官,见其稚气尚存,曾戏称:“黄毛未退,亦来应试?”毛答曰:“鹄飞有待,此振先声。”遂为入门弟子。在所有关于西河先生的记载中,无不特别提到他受知于陈子龙这一点,可以断定,毛以他的座师自豪,颇以其师那首《易水吟》中“昨夜匣中鸣”的“并刀”自许。明亡后,毛奇龄“哭于学宫三日,山贼起,窜身城南山,筑土室,读书其中”。他曾写下一首绝句《赠柳生》:“流落人间柳敬亭,消除豪气鬓星星。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那是一个熬煎的年代,当时摆在知识分子面前的出路大致有四:一、以死殉国,二、武装斗争,三、变节降顺,四、苟且偷生。

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陈子龙抗清殉难,毛奇龄追随其师大义,转战江南,负隅顽抗,迅即加入南明鲁王的军事活动,战斗于江浙一带。然而,崇祯朝的所有败象在南明小政权里再度重演,大势既去,败局已定,只好看着它完蛋。鲁王败后,毛奇龄化名王彦,亡命江湖。

明亡后的这30年间,应该说,毛奇龄对他的入门老师陈子龙,在精神上的尊重,在感情上的缅怀,在反清复明事业上的传承,完全合乎儒家所要求的“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在中国儒家传统中,“师承”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信义,更是一种不可背约的担当。因为国人相信,师生之间的文化联系与父子之间的亲情联系是应该划等号的,所以才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太公遗训。正是陈子龙对故土的忠贞、异族的抵抗,于生死的豁达,以及他最后被俘不屈,杀身成仁的大义,燃烧起这位弟子保卫江山社稷不被腥膻的反抗意识。可以说,毛奇龄的一生,始终是在陈子龙精神力量的笼罩下,感召有之,鞭策有之,而炯戒则更有之。

公元1664年,时年21岁的毛奇龄,与全体中国人一样,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是留发不留头,做明朝的忠烈;还是留头不留发,做清朝的顺民?对儒家子弟而言,改朝换代,也许不及衣冠制度的变换更为触及灵魂,而发留辫,比胡服左衽更是一种屈辱性的令其臣服的手段。所以,他采取了和其师一样与大清王朝为敌的态度。

可是,到了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西河先生56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突然出现令人大跌眼镜的变化――他竟要应博学鸿儒科,受招安。

在这个世界上,有勇敢者也有不勇敢者。勇敢者固可钦敬,不勇敢者也不应苛责。毛奇龄不是绝对的不勇敢者,勇敢过,不成功,遂再也勇敢不起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完全没有必要180度转向,放下武器也就够了,一定要去当“伪军”吗?近人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将毛奇龄与钱谦益、李光地等辈列入“伪学者”之流,显然,他被招安的这一步,是他头顶上这个“伪”字的来历。

康熙对汉族士人剿抚并重的绥靖政策,最成功的一次,莫过于这年5月的博学鸿儒科了。第一,大清王朝江山坐稳;第二,大明王朝气数已尽;第三,最具有实力的三藩眼看气数已尽;第四,康熙高规格地收买人心。于是这次“己未特科”便成为表演的戏台,中国文人中最赖蛋的,最卑鄙的都跳了出来,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令人不齿。而在这个舞台上看不到身影的一群,正是中国文人中最有骨气、信仰最坚定的精英。他们拒不从命,谢绝招安,不求闻达的高风亮节,令人仰止。那些与毛奇龄年纪相当的同辈文人,如傅山、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李等,或逃入山林,或躲进洞穴,或绝粒成病,或誓死抵制。与无法拒绝诱惑的西河先生相比,高下立见,瑕瑜不同。

在明末清初的文人群落中,毛奇龄本是毫无疑义的大学问家,在解《易》这一门经学研究上,其一家之言具有扛鼎的权威性。然而与上述同龄诸人相比,老先生可谓逊色多矣!梁启超称傅山、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颜元为“清初六大师”,无一不是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饱学之士。而毛在志节上,不及黄、顾、王之铁骨忠贞,磊落豪横;在人望上,不及李、吕、徐之高超俊逸,风格迥出。在那个年代里,人格考量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所以这个极自负、极计较的西河先生,很不被人视为大师行列中的一员――这无疑使他产生了郁闷和逆反的心理。因此也促成了他不甘落败,不肯“费厄泼赖”的性格,逐渐变得乖戾起来。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西河先生,剑走偏锋,遂揽舟北上。由萧山而杭州,再由南京而北京,以布衣应博学鸿儒科。按他的资历和声望参加这次会试,某种意义上是给清廷一个很大的面子。没想到本欲大显身手的他,清朝政府却并没有十分看重,泛泛待之。而康熙此举,志在安抚汉族知识分子,不在意才干识见,无所谓人品学问,只要你来应试,就等于弃明投清,入吾彀中。发榜后,毛奇龄相当的沮丧,竟试列二等,不过授翰林院检讨,任《明史》撰修官,充会试同考官而已。他便在南城找了间小院,接来家眷,过起京官的衙门生涯。饮茶赋诗,品酒会友,三天一雅集,五天一堂会,说三道四,更加肆无忌惮了。

当然,毛西河不傻,他不骂皇帝,不骂朝廷――不但不骂,还来不及地捧皇帝、捧朝廷。他作为《明史》馆纂修,并不安心于埋头史料,搜罗资证,却忙里偷闲给康熙上了一本《平滇颂》。当时,康熙征讨吴三桂尚未取得胜利,毫无疑义,这是一篇提前的马屁文学,多少有点讨好得太早之嫌。毛在这篇表忠心的“颂”中,一方面对吴三桂讨伐之,一方面对康熙神化之。他也许知道,也许并不知道,康熙身边有的是阿谀奉承的御用文人,你毛奇龄再善拍,哪里比得上高士奇这等马屁精?结果白忙活一场,什么也没捞着。

没捞着“年终奖”倒在其次,这篇《平滇颂》引起的物议却沸反盈天。舆论认为:第一,吴三桂对于大明王朝,虽万死不赎,但你毛奇龄也是降人一个,以同类为牺牲,作俎上肉,千刀万剐,以求取悦于新朝,在道德上首先就站不住脚。第二,你毛西河本有“少年苦节”、“有古烈士风”的美誉,如今怎么也溜须拍马,不顾廉耻地下作起来。于是,给人留下“晚节不忠,媚于旃裘”的恶评。

毛奇龄的这一“华丽转身”,由布衣而庙堂,由遗民而新贵,本以为会引起轰动,博得满堂彩,没想到却是如此丑陋的结果。中国人的记忆力,说来也有点奇怪,常常忘掉某些人自以为的伟大,却常常记住某些人最忌讳的渺小。无人不晓的陈大樽乃一代诗豪、末世奇雄,你将恩师抛在九霄云外,转过脸来舔杀师者的屁股沟子,如此行径,能不让人啐唾沫么?终于,他明白了:这是一次投入太多,付出太大而收获甚少的蚀本生意,不当遗民当顺民,不做孤忠做时贤,只是得到史馆中的一席位置。长年坐冷板凳下去,实在太划不来。

呜呼,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能不懂得“物稀为贵”的市场原则呢?当满清入关之初,不合作者遍地皆是时,第一个软骨头洪承畴表示降服,会被皇太极视若至宝。第二个软骨头吴三桂表示归顺,会让多尔受宠若惊。可后来,一个比一个赛着软骨头,你毛奇龄迟来的投诚,康熙就不会将你当香饽饽待了。于是,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毛便因痹疾患足,借病隐退,长居杭州,既没有十分地堕落为大清王朝鹰犬,亦不敢公开地反抗,为大明王朝招魂。寄居在杭州竹竽巷他哥哥家中,专事著作,苟安求生。

这期间,康熙因政局渐趋稳定,愈发加紧对汉族文人严密控制,遂有戴名世的《南山集》案。这次文字狱,牵连方苞和安徽桐城方氏宗族,或被绞杀、流放,及合家老小集体自缢、投塘者足有数百条人命,这是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间发生的悲剧。时已米寿的毛奇龄,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坏了。因为方苞为《南山集》写序而成为同案犯,他很害怕为其师卢函赤《续表忠记》一书所作的序,是否会因记南明政权的史事招来杀身之祸。凡文字狱兴,最可怕的不是皇帝的震怒,而是会有无数的小人跳出来,鸡蛋里找骨头,顺藤摸瓜,找缝下蛆。毛西河一生因“抬杠”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谁要趁此咬他一口,必死无疑。因此,他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茶饭不思,偶有动静,心惊肉跳,公人路过,魂飞魄散。一个88岁的老汉,哪禁得起如此折腾?

天才的最大不幸,首先是生错了年代,其次是生错了地方,再其次,居然活得很长很长,所谓“老而不死”、“寿则辱”。在如履薄冰的日子里,作为一个苟全于世的文人,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嫁祸于人了。全祖望《鲒亭集外集》中《书毛检讨忠臣不死节辨后》一文,对这位老先生为保全自己,推卸责任的卑污行止大加谴斥:“已而京师有戴名世之祸,检讨(即毛奇龄――笔者注)惧甚,以手札属镇远之子曰,吾师所表彰诸忠臣,有干犯令甲者,急收其书弗出也。其子奉其戒惟谨。乃检讨惧未止,急作此辨而终之曰,近有《续表忠记》者,假托予序,恐世人之不知,不可无辨。呜呼,检讨不过避祸,遂尽忘平日感恩知己之旧。检讨所作底本并其手札,至今犹藏卢氏。其子尝流涕出以示予,予因而记之。检讨亲为之序而反覆如此,则可骇也。”

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毛奇龄猥琐、自私、庸俗的另一面。他虽有学问,但人格上并不完整;他虽著书等身,但思想上并不高尚。当他汹汹然驳难这个世界时,他曾是谁也压不服的强者;可当他面临利害选择时,却是一个进退失据的侏儒。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指出:“平心论之,毛氏在启蒙期,不失为一冲锋陷阵之猛将,但由于‘学者的道德’缺焉,后儒不宗之宜耳。”

一个人怎么活,是他自己的选择,好和坏,对和错,旁人不宜置喙。同样的道理,一个古人,他一辈子走过来的路,印着自己无悔的足迹,别人也无法改变。后人评价的好和坏,与本人感觉的对和错,也许并不总是划等号。因为时代不同,观点不同,立场不同,感受也不同。明白这一点,对于古人,应该尽量宽容一点才是,背离时代的求全责备,罔顾性格的过高期待,认为应该站直了活,宁死不屈,而不应该低三下四,受嗟来之食的高调,都有缺乏辩证唯物和实事求是的不足之处。

所以,全祖望在他那篇文章的末尾,说了这样一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天门唐庶常建中曰,君姑置检讨弗问,盖谅其非本心耳。予大笑而颔之。”同样,法国汉学家戴廷杰在其所著《戴名世年谱》中,提到西河先生惧被祸及,不但抵赖且矢口否认,并努力加以湮灭的丑事,也表现出一种宽容和厚道的精神:“文祸方震天下,股栗畏陷坑,伤义以避网,岂独毛奇龄一人而已哉?”当天要塌下来时,你把脑袋缩到屁股底下,而且也并非你一个,在大清王朝政治重压得连气都喘不出的时候,大家皆彼此彼此,也许不必苛责和求全了吧!

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西河先生终于寿终正寝。死前,他留下遗言:“不冠,不履,不易衣服,不接受吊客”,这“四不”,也许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抬杠”了。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国作协专业作家、本刊编委)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