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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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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最后一个山峁,晋塔终于到了。

一下车,两只小羊羔站在畔上迎候我们。

羊其实早就看见村口的路上游移而来的三辆汽车。它们浑身雪白,涉世未深,但依然装了老成的表情,站在畔上张望。

“快看啊,小羊――”第一个下车的人惊呼。

小羊与惊呼的人对视几眼,点一下头,算是礼貌地回应了客人,然后将目光望向下一位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它们就这样注视着三辆车上走下来的十多位来客,一一点头问好,然后,不急不躁地面对着我们或长或短的照相机。风吹过,撩起小羊白亮亮的皮毛。

晋塔什么样?从延安往甘泉石门乡,离开了甘志公路,在这弯弯曲曲的乡村土路上颠簸得七弯八拐,此时下得车来,首先看到的便是魏跳琴家硷畔上一群自由漫步的小羊。雪白的小羊,面相像韩国的玉面小生一样可人。不由得感叹:晋塔的空气好啊,要不羊怎么会这么白?

魏跳琴的羊圈就在窑院侧边,木栅栏围着,小羊从半开的木门里走出来,就站在了硷畔上。它们依偎在人的脚边,不听宾主之间的寒暄,就看照相机。在羊场里照看小羊的一只母羊也踮着碎步跑过来,像T台上最后出场的压轴主角,骄傲地挺起丰满的,仰起头,睁圆温柔的眼,抿紧红红的嘴唇,照相。

“羊的眼睛怎么是白色的?”我惊奇地问女主人魏跳琴。

“都是这样的啊,白色的眼睛,黑色的眼仁儿,跟人还不是一样啊?”

一样吗?黑的白的,两色,是一样。

不一样吗?不一样!白的多,黑的只有细细的一线,长在通体雪白的羊身上,长在只有淡红嘴唇、颊骨清瘦的羊脸上,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而非刻意雕琢。

“开春了,羊乏!”魏跳琴说。“乏”是一种病,羊最怕在开春得病,一只只不明原因地死去,剩下些小羊羔整天“咩咩”地叫着,叫得人心慌。魏跳琴家的羊从去年的一百多只减到现在的七十多只,死亡像一只幽灵缠绕在木栅栏围着的羊圈里。就在我们到来之前,她和“掌柜的”刚刚埋了一只母羊。此时,两只瘦弱的还未脱了羔毛颜色的小羊呆呆地卧在满是羊粪蛋儿的圈里。羊的情感世界我不懂,但这两只没了妈妈的小羊羔,要靠另外一只母羊的奶水代养。殁了妈妈的羊羔羔们,心里怎能不悲伤孤独呢!

在石门后沟掌里这个名叫“晋塔”的村庄里,远山在明亮的春阳里闪烁敦厚圆润的线条,田里的玉米茬子还在排兵布阵,村道上遍布黑溜溜的羊粪、泛着日光的金色草屑,老人们在自家院里隔着黝黑的篱笆庄子看着陌生的远方来客。是羊,最大胆热情地挤上前来,跟在我们脚边看热闹。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欢呼雀跃的村童。而这个村庄,孩子们都去山外了,或读书,或打工。只有老弱孤残,守望着沉寂一片的家园。

我们进村的时候,牛刚离村不远。这些老成持重的高大牲畜,缓慢地翻过村前的沟涧,回头看看站在沟畔上朝它们张望的我们,慢悠悠地扭头,一溜儿行走在浑圆的山脊上。小羊们像儿童好奇地迎接我们时,牛只把棕红色的背影留给我们看。它们脚步沉稳,不慌不乱,好像这世间的日子永远漫长无期。

晋塔乡村的日子真的是漫长无期的。

晌午时分,一群人在村庄里行走。一个个空落的院子围着篱笆,篱笆久经风雨,黝黑破败。也有插片的石墙、黄色的土墙,不知什么时间形成的豁口,使人、畜可以随意地走进院中。小路上铺满乱风刮来的柴草碎屑,一个个院落毫无秘密地半敞开着。石头插片箍成的窑洞上,褪色的木门粗糙开裂,满是风雨剥蚀的痕迹;或者干脆没有门,大张着巨大的口盆。院子里,坡底下,上了年纪的石碾子、石磨、石马槽、石马桩……石头雕琢的一切物什静静地展露在阳光下。山风吹来,雨水打来,冰雪落下,这些被主人们遗弃在原地的家什,固守着惯有的沉默,静待岁月老去,青苔上瓦,尘埃厚成泥巴,依然静静地守着一院子的光阴、一村庄的岁月。而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虽然有县文联的热心向导,但我们还是像晋塔的闯入者。晋塔的一砖一瓦、一石一几都刻着岁月的印记,寂寞的山风,寂静的村落,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一切在时间流转里渐渐败落,一切又在时间流转里固执地值守着。房屋的瓦檐上随意生长的仙人掌,堆满厚厚的红色腹肉。在如此瘠薄的落尘里都能生长蔓延成一大片,你不得不叹服岁月的持久、苍老,生命的坚韧、顽强。而我们是喧闹的,带着好奇和热情。一群人蹲在一户院落大门口的石狮子前,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地研究石座上的花纹、狮子面相的雕刻刀工,探究曾经的主人家的显赫殷实。而在另一个空窑里,几辆木制的农用风车、粮囤表情肃穆地出现在我们的镜头里。岁月无声,但这些沉默的农用物什依然能讲述出曾经的人畜兴旺、粮食丰收的富足生活。

一大群麻雀在树上嬉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是在互相宣告村里来了远客。麻雀颜色浅灰,完全融进了老树灰色的枝杈,好像它们就是树的一部分。只有热闹的声音,把它们与沉默的树分离开来。而树也很快就不沉默了。在山风的鼓荡下,沟底的水潭已经解冻,村庄的杨树柳树们,苞芽鼓起,很快就会捧出一片片新绿。高高的树杈上,是鸟儿千辛万苦垒起的一个个圆圆的窝巢。多么熟悉的窝巢啊!又一个春天来了,南飞的鸟儿可曾北归?归来时,它们能否找得到曾经的家园?那些从晋塔走出的人们,可曾想着归来?当他们倦老归来时,能否再给这荒寂的村庄带来一缕缕鲜活的炊烟?

留在晋塔的人太少了。一个曾经热闹的农业村庄,经历了外出打工、求学、工作等诸多梦想的诱惑,成为背井离乡的人们遗弃的对象,但我坚信,它也成为这些背井离乡的人魂牵梦绕的怀念。只是,面对喧嚣大都市的诱惑,晋塔太渺小太贫瘠了。它的暖意融融的窑洞、质朴直白的乡间土道、篱笆庄院,抵挡不住城市的高楼洋房、花园廊亭;它的慈爱和温情,抵挡不住城市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它是许多人心中愧疚、怀想的地方,却不得不怯怯地藏在心灵最隐秘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为晋塔、为无数个中国式的寂寞的村庄洒下了热泪……

而寂寞的晋塔却注定是要大红大紫的。

农历的年节早已过去了,村庄的大树上,仍然显赫地挂着一盏大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派生出一片喜庆的氛围。离灯笼走不多远,一个彩色的山门搭在路上,成为村庄另一个绝不入流的鲜艳招牌。村里人介绍说,这是那些画家来村里写生、过大年时留下来的纪念。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晋塔只剩下老弱病残、孤独零星的“土著”守望者时,萋萋荒草、石碾石磨、颓败得没有多少生气的遗弃村庄,却以原生态古村落的巨大磁场,吸引了无数画家、艺术家的目光。在著名画家刘文西、靳之林的笔下,晋塔是暖色的,黄土小路充满回归的温情,荒弃的院落发出强烈的召唤,伸向天空的枯枝饱含多情的诉说,石碾石磨石墙石门石槽石桩生动地记录着村庄的往昔,而白发老婆婆手依柴门的守望又令多少人泪水涟涟?!晋塔在现实生活中的横遭遗弃,成就了它在艺术作品中的不朽。每一个站在巨幅画作或尺幅小品前的观者,一定能品咂出这个荒僻村庄的苦涩与香甜。

晋塔的历史与文化气息深深地刻进了村庄的一石一木。

为什么是“晋”?与山西有关?与大槐树有关?匆匆从延安赶回的70多岁的王老师告诉我,晋塔原来叫靳塔,村里既没有山西人,也不是大槐树下迁来的族民。“晋”字应该是现代人在某一次不负责任的笔误后将错就错的产物。王老师说,晋塔曾是甘泉石门一带少有的大户村落,虽然交通至今不是很便利,但村里的文化人层出不穷,实属耕读传家的儒雅村落。那么,我更相信在这个曾经儒雅的村落里,当年一户靳姓人家的穷小子,鲤鱼一跃跳出农门,多年后衣锦还乡造福百姓……那么,晋塔还是回归靳塔好些吧?一个村落的文化,只有传承,才会源远流长。

晋塔的热情,不只是小羊、小鸡、小鸟们捧出来的。村支书家的媳妇早早地叫了两个婆姨做帮手,炖了土鸡肉、压烙烙饼子,葱香肉香在农家小院里浓浓地飘荡着。我们一大群人围坐在两张小炕桌拼起来的长饭桌前,吃着乡间菜,品着乡间酒,聊着晋塔的往昔与今后的发展,兴意浓浓中,不觉日已偏西。出得窑门,金色的斜阳正从村庄对面的山梁上反照回来,将晋塔映衬得一片金黄。

哦,暖色的晋塔,期望你的明天不只是画家笔下的风景,更是一庄人丰足殷实、和谐欢乐、团圆饱满、暖意盈盈的日子。

选自《延安日报》2014年5月31日(作者地址:延安市南大街27号新闻大厦1901号)